豆角花

我所住的房子是一处复式楼，四五两层。并非正规的小区不说，房子的建筑质量也极差，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一次次酝酿着要换一处住房，但却一次次地耽搁下来了，原因就是舍不得那一方很大的南楼阳台。

当初开发商建这栋房子时，并没有这一方阳台。装修时，不知哪一个大胆的人家首先发现可以把南面阁楼的一方墙打掉，于是就有了这一方阳台，面积竟有二十多平米。好大的一方阳台，而且是露天的，头顶上没有任何遮拦。阳台是伸向外面世界的唯一空间，住在城市的楼房中，阳台是多么重要啊！于是，这一排每一家都效仿着，将那面墙打掉，每一家都有了一方很大的阳台。冬天，对面楼上的人家看着我们这边人家一阳台的温暖，一阳台的明亮，真是羡慕死了。夏天的傍晚，我们就扛把靠椅，在阳台上纳凉消夏。爱花的人家，就在阳台上尽情地培植花啊草啊，于是也就有了一阳台的翠绿与芬芳。因为这方阳台，也就抵消了对开发商粗制滥造的怨恨。

前些年母亲身体康健时，便在平台上种了一盆盆花，有白兰花，枙子花，还有月季、茉莉等。母亲渐渐老了，阳台就渐渐地荒芜了，剩下十几只裸露着泥土的花盆，日复一日怅然地诉说着主人的懒惰与不作为。

也是看到一些人家在花盆里种起了蔬菜，去年，我也开始了阳台上的种植，辣椒、茄子、豆角和西红柿。只是，当西红柿开始挂果，当辣椒开始采摘，当茄子长到拳头大小时，我和妻子被女儿召到深圳去帮她们照看孩子。等到我们从深圳回来时，那些花盆里就只剩下残枝败叶了。

今天一开春，我再次买来种子，依然是辣椒、茄子、豆角和西红柿。今年的雨水特别多，种子撒下后，迟迟不见抽芽。虽然如此，仍不时探到花盆里，看那些种子破土没有，看那几棵辣椒长高没有。雨季漫长而潮湿，那几棵辣椒依然是蔫蔫的，毫无生气，倒是豆角盆里率先抽出几根芽坯来。种子撒得过密，豆角秧瘦瘦的，白白的，就像刚刚发育的少年。雨水仍一拨接一拨，但豆角苗终于结藤了。顺着盆沿，插上几根竹竿，那些疯长的豆角苗就顺着杆子爬上去，看着它爬到一米高处。

出了一趟门，刚一进屋，就立即爬上阳台，禁不住呀地发出声来。辣椒有一尺高了，西红柿长成了一片森林，而那盆豆角丛中，一粒豆角花颤颤微微地探出头来，起先还是半闭着嘴唇，渐渐地，那半闭的嘴唇湿润润地张开来，一朵豆角花就这样在我的面前绽放了。花分两组，每组四片，心形，每片花瓣的根部像是画家不经意滴下一滴浓浓的的颜料，那颜料就这样在花瓣上濡展开来，在边沿处淡开去，很有质感地点缀在一片绿叶间，带着几分娇羞，又有几分得意，好像在说，你看，我就是这样开放着。

我用手机把这朵豆角花拍下来，发到我的微信上。很快，有人回帖说，真好看，是什么花？又有人问我，是蝴蝶兰吗？但还是有人认出了它，说，呀，想不到小小的豆角花竟也这么美。

于是我知道，但凡花，只要你认真地注视它，欣赏它，都是美的。正如同这世间的人，不分贵贱，不分种族，每一个生命，都是上苍的恩赐，每一个生命都是美的。

     牵着老伴的手，到屋后去看豆角花

那一年春天，我去贵池山里看望退隐在那里的老书法家曹其启先生。

他的二层小楼掩映在大片的杨树林里，门前一方院子，院子里有一蓬箭竹，院墙外是一片整齐的菜地。我们来时，曹老正弓着身子在那片菜地里忙碌着。我握着曹老的手，仿佛就握在一把粗硬的铁掀上。我察看着这双捏弄了一辈子毛笔的手，粗硬，乌黑。我知道，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那些书写过他的才情他的情思的墨汁与他的汗渍混在一起，牢牢地粘合在他手掌的纹里间，刀子也刮不去。这是一个老书法家的印记，这个六岁起就在爷爷的训导下练习中国书法的老人，就是用这双手向我们标示着他这一生走过的形迹。

书房里挂着曹老特有的铁线狂草，奔放而又凝炼。另一方墙上，是曹老伉俪年轻时的黑白合影。照片上的老夫人含蓄的笑里带着几少女的羞涩，仿佛在向人投诉说，是他硬拉着我来照相的的啊。

自从前年曹老的夫人过世后，曹老不再捏笔。他说，从十几岁起，每次写字，都是她在一旁替我磨墨。她只要稍稍一会儿离开身边，他顿时就失魂落魄，六神无主。

 一整个下午，我都是在倾听着曹老向我讲述他们老俩口生前的故事。两年过去了，曹老仍然没有从失去老伴的悲伤中走出来。

我的意识不能不时时从他零乱而杂沓的叙述中走出来，我随手翻阅着桌上一个手抄本，那是一本诗集。曹老说，这是我近两年所写的诗，让您见笑了。除了少数韵律诗，这诗集中大部分都是现代诗，了草而零乱。我不能说曹老的诗写得有多么好，但是，却有一句诗跳出诗行，跳到我的脑子里，怎么都忘不掉了：

“牵着老伴的手，到屋后去看豆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