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
(2012-07-17 12:55:28)分类: 散文随笔 |
几十年来,我们兄弟对五爷一直怀有深深的同情,他的忠厚,他的寡言以及他生活的处境,时常成为我们家庭的谈资。只是在那个年月里,我们的家境同样不好,我们无法对五爷的一家给予真正的帮助。
我父亲是一个看上去冷峻得有些可怕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他老人家对于我疼爱的唯一表达就是两句话:“你也不多穿点衣服”、“头也不剃”仅此而已。他对于他唯一弟弟的表达就更简单了。只是,偶尔五爷到镇上来,父亲便会让母亲多炒一个鸡蛋,老弟兄俩隔着一张桌子,默默地喝着酒,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直到父亲逝世时,五爷赶来,那天的情形至今让我一想起来就心痛难忍。老人家摸着他三哥的灵柩,含着热泪,嘴唇嚅动着,小声地默祷着什么。这一刻,他也许会想到我的祖父母即他的父母亲,想到小时候与父亲在一起相处的情景,现在,他这一辈的亲人中,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了。
父亲逝后,我和大哥每隔两年总会去一趟梅龙。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表达我们对父亲的那一份未尽的思念。我调入安庆的那一年,因为要回老家做冬至,特意拐到梅龙乡下,把五爷带上。回来时,县城的几个朋友留我们一宿,我们叔侄寄住在县委招待所的一间客房里。八十年代的县委招待所还相当简陋,但对于五爷,那席梦思的大床,那注满热水的浴池,以及那天的晚宴,都让他兴奋不已。喝了两杯酒,五爷不断地感叹说,我这一生,死也足了。
那是我搬进新居的第二年。有一天,五爷突然摸进我的家门。当时的情形令我唏嘘不已。老人家手中提着一只蛇皮袋,里面装着几十枚鸡蛋,由于一路车程颠簸,那些鸡蛋碎了不少,蛋清从蛇皮袋里漏出来,一路滴洒到楼上来。后来据邻居说,当时他敲开邻居家的门,邻居以为他是要饭的乞丐,毫不客气地将他撵出门外,直到他报出我的名字,邻居才抱歉地将他送到我的门口。
那一次五爷在我家住了半个多月。我带他去吃安庆刚刚开始的自助早餐,带他去游了迎江寺,登了振风塔,这些对于他,都是新鲜的。当天晚上,五爷在我的格子纸上写了一首七律诗。这首诗后来我送给五爷的孙子了,诗的内容,我也忘了,大抵是对此次安庆之行的感叹。五爷回去时,我一直将他送上车,又电话嘱我在贵池的学生胡海在车站接他,并将他送上去梅龙的车子。不久,收到五爷一信,信中描述他一路回家的情形,以及对我学生胡海的感谢。五爷是他们兄弟五人中唯一跟随教私塾的祖父念过几年书的,他的字很工整,虽然用的是圆珠笔,但撇捺之间,却有着柳体的端庄和娟秀。他述说他一生的遭遇,说他在儿媳门下生活的困窘。这封信,后来我再去梅龙时,有意将它送给了我的堂弟,不知道堂弟在读这封感伤的文字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此后一些年,安庆至池州的高速修通,去五爷所在的梅龙就更方便了。虽然堂弟们由于农事,由于其他原因,除了偶尔因赡养老人相互推诿而电话投诉于我,从来不曾来宜看望过我的老母亲,但一年中,我总会去五爷家一次或几次,多半是路过那一带,顺便去看我的五爷。2010年4月,我带着母亲和妹妹去大通,路过梅龙时,让车拐进那条沙石路。此时的五爷已卧病在床,五爷住的那间旧屋臭气熏天,五爷就躺在那张被尿液浸透的棉被里,他向我们哭诉说,我其实并没有病,一餐还能吃一大碗呢,但他们不给我吃,我要是死,就是饿死的。我的两个堂兄弟则连忙诉苦说,因五爷大小便失禁,他们又都忙着,无法每天替他换洗被褥,只好让老人饿着。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直接:一个人吃得少了,当然也就拉得少了;最好是一点也不吃,麻烦也就没了。
半个月后,得到五爷逝世的消息,我们再次来到梅龙。按照乡下的风俗,我的堂弟为他父亲准备了五绫三腰,请来了洋鼓洋号,喝乐班子,堂弟说,哥哥你放心,我一定要让我家爹爹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走。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说,人活着,不好好待他,死了,弄得再漂亮再风光又有什么意义?我的火发得有点过,我妹妹连忙劝止了我。按照习俗我们去为五爷吊唁时,是应该送一份礼金的,但我武断地作出决定:一分钱也不送。当天下午,我们就离开了梅龙。我知道,随着五爷的逝世,我们同梅龙这一门亲属的联系算是从此中断了。
五爷逝去三整年了,昨夜忽然在梦中见到老人家。五爷坐在一个陌生的房子前,戴着老花镜,捧着孙子的课本,用手指蘸着口水,认真地读着。那样子真实极了。一梦醒来,恍惚了很久,两行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