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见到常顺了,昨晚他突然把电话打到我家来。当时我外出了,电话是妻子接的,据说他们已经聊了四十分钟了。等我进门,妻子赶紧说:“他回来了,你同他聊吧。”接着就如释重负地把话筒交到我手里。我接过话筒,将话机拎到沙发上,坐舒服了,准备听常顺的长篇大论。很多年前,常顺每次打电话来,如果只是说半小时,那是最短的了。
我问常顺,怎么突然想到给我打电话,常顺说,整理屋子,一些乱七八糟的纸片,正准备烧掉,忽然发现一张名片,“黄复彩何许人也?”于是,他就照着上面的号码,把电话打过来了。
我知道他今晚又喝多了,隔着话机,我似乎闻到了他那边扑过来的酒气。很多年前我在池州大街上见到常顺的妻子,问到常顺的情况,常顺妻子向我抱怨说:“他一天到晚就是喝酒,喝醉了就骂人,真受不了他。”
我不知道我的童年伙伴常顺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的呢?
常顺是我的隔壁邻居,在那条街道上,我俩也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钓鱼,一起上山砍柴,一起下河洗澡。他和我一样,都属于胆小而又规矩的小鬼,爬高上树,砸人玻璃之类的事,我们决不敢做。那时候,我俩都是班上作文写得最好的,我们的作文,也总是被方来和当范文在班上朗读。我们甚至计划合写一部小说,都已经开头了:“当、当、当,上课的铃声响了,老师一走进教室,就闻到一股不可战胜的臭气……”就这一句,再也没了。然而就在临毕业考前夕,常顺突然从班上消失了。后来知道,他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山区去了。其实常顺家的经济状况要比我家好,但他父亲不知怎么就让常顺把书歇了,常顺就这样以他十四岁的年龄在那个山区做了一名养路工。直到十几年后,当我从下放的农村招工进城,终于再次与出差到此的常顺相遇,常顺这才告诉我,那些年他在山里做养路工,不知吃了多少苦,也不知哭过多少回。但那一切都成了过去,我见到常顺时,常顺已不再当养路工,而是在公路站当路政员。后来我知道,路政员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常顺邀我去山里玩,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大山。那几天,常顺腰里揣着一面小旗,领着我在大山里四处转悠,迎面遇到卡车,常顺将小旗一挥,那卡车乖乖地就停了。七十年代初做司机的够威风八面了,但那些司机居然在常顺的小旗面前服服帖帖。常顺甚至还有一架海鸥牌120相机,是用来拍公路事故的。就凭这些,我对常顺真是羡慕得要死。也就在那时,我发觉常顺嗜酒如命,一只盐鸭蛋,他也能美滋滋地喝上半天的酒。常顺说,那几年在大山里当养路工,天寒地冻,孤独难耐,只有靠酒来打发。酒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与常顺重续了少年时代的友情,我一有空,就跑到常顺那地方,然后他就带着我,在大山里漫无边际地走着,走累了,就随便拦下辆车子,让司机把我们再带到随便一个地方。我对山的感情,似乎也就是在那时候培养起来的。直到我开始忙着结婚了,常常会有一些不相识的卡车司机把木料一根根带到我所在的单位来,那是常顺为我打家具准备的,而且总不肯要钱。他说,山里的木料多得当柴烧,他让哪个司机把木料带出来,他们还敢说一个不字?
常顺比我小一岁,论工龄,却有四十多年了,但直到他面临退休,仍然是一名科员。常顺的妻子说,都是被那“猫尿”毁了。常顺本来就是直肠子,喝了酒,嘴更是无遮无拦,骂贪官,骂领导,骂贫富不均,骂一切他觉得该骂的人和事。“这样的人,领导能喜欢他吗?”越是这样,常顺越是被人排挤,越是不被重用。
我知道,常顺今晚给我打电话决不是他所说的偶尔发现一张我的名片,而是看到报纸上关于我的小说的介绍。我在小说上的成就,触动了常顺少年时代的文学神经,他终于又想起我了,想起少年时期我们一同做过的文学之梦。他在电话中不断地骂我:“你变了,你不是从前的黄复彩了,你每天与贪官污吏喝酒,每天给他们写歌功颂德的文章。”常顺说某年我去池州,他请我喝酒,我居然中途跑掉。酒,常常会让他记忆打架,常常会把别人的事不经意间安到我头上了。他在电话中继续拿我开骂:“你为什么不写写农民,为什么不写写下岗工人?你整天就知道拍何某某的马屁,何某某抓起来了,看你还怎么写他?你那点狗屁文章,我看都不看。”我当然不会同他辩论说我从没写过何某某,我连何某某的面也不曾见过,我当然也不好说我曾经为农民打官司,差点把命都搭上了。我知道常顺的心里窝着一团火,我宁愿做他一次泄火的材料。比起上午一个在电话中向我说了一大堆酸中带掐的另一个少年时代的同学,常顺的“骂”更让我受用。
“你跟我到山里跑一趟,我让你看看那里的人是不是富得流油?你有的是钱,你把你的宝马车开过来,什么,你叫穷,你会没有车子?那好,你要是真没车子,我们就步行,我们走到东至良田,走到石台六都,你别一天到晚躲在家里写假大空的文章好不好?你那点狗屁文字,哼……不同你说了,你们这些御用文人。”
谢天谢地,常顺终于撂下电话了。放下电话,我坐在沙发上沉思了很久。常顺今晚的确是喝多了,他吐字含浑,词句颠倒,但语意却是清晰的。常顺的心里窝着火,这股火,难道仅仅是窝在常顺一个人的心里吗?
我的确很久没去看常顺了,明天我将去常顺那地方参加一个活动。我决定,不论时间多紧,一定要去看常顺,并且一定要同他好好喝一次酒。我要告诉他,复彩还是从前的复彩,复彩的心里,一直就装着农民和下层社会的人。包括复彩的那点“狗屁文字”,也从来不被官方喜欢。醉就醉一把吧,不是有人说,人生难得几回醉吗?喝得高兴了,趁着酒兴,我也伙着他开骂一次,我也尝尝喝醉了骂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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