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是在一个平静的下午突然而至的。那天傍晚农民工高家平刚好下工回来,在离他家不远处的公路上,他看到妻子小洪和儿子高飞合抬着一只很大的塑料袋往这边走来,袋里装着的是母子俩捡了一天的矿泉水瓶子。
小洪没有工作,一家三口全靠家平替人装修房子的工资维持生活。所幸十一岁的高飞很有出息,去年还在全区的数学竞赛中拿到第一。为了给成长中的儿子增加营养,小洪每天都背着塑料袋寻觅在离家不远的公路旁。这是2004年暑假,儿子高飞和同伴们玩毕,也自愿做了母亲的帮手。高家平帮妻子把矿泉水瓶子分成两份,并让儿子回家去重新取一只大一点的塑料袋来。这是高家平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就因为这,高家平可能会痛悔一生。
高飞比自行车高不了多少,当他骑着车路过家门口五十米远处的一座加油站时,一辆农用车正以极快的速度倒进加油站。粗心的司机没注意到车后有一个并不熟练的骑手,卡车的右车箱一下子就把高飞的自行车撞翻了,高飞倒在了车轮子底下。
听到加油站那边的惊呼声,夫妻俩本能地丢下矿泉水瓶子就往加油站跑来。目睹惨景,小洪当即昏死过去,高家平则抱着脑袋变形的儿子,飞快地向公路跑去。半小时后,浑身是血的高家平抱着儿子冲进了医院,但是,儿子的身体早在半路上就已经冷却了。
总是不断听到关于亲人、关于朋友、关于熟人死亡的消息,没有一件会让我在听到高飞车祸身亡后那样揪心和震憾。高飞出事的前一年,一家人曾来安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我的这个侄外孙。孩子长得并不算漂亮,但却活泼逗人。小洪在向我们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什么事情时,那一对父子却在一旁用他们特有的语言无声地逗乐着。我给他们拍照,孩子立即就摆出孙悟空的各种造型。家平依然沉默,但脸上的表情却是生动的。我知道,这个贫寒之家所缺少的仅仅是物质。
大姐一家生活在一个圩区,家庭因贫穷而困窘,两个外甥都过早地相继失学。第二年,在我大哥的介绍下,十五岁的高家平来到铜陵钟鸣小镇,在一个木匠铺子里当起了学徒。老板的女儿暗地里爱上了这个老实巴交的小木匠。小洪善谈,爱笑,说起话来就像是一只喳喳的喜鹊。这种与高家平迥然不同的性格让他们产生了互补,爱情之火迅猛燃烧。老板对这个结实而不善言谈的乡下少年十分满意,但却决没有要把他收作上门女婿的打算,家平与小洪的恋情理所当然地遭到一家人的反对。最后,两个年轻人选择了离家出走,在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里建立起自己的家庭。第二年,他们的儿子降生了。
高家平活干得好,找他装修房屋的人总是不断,但他却常常拿不到工钱,迫不得已去同人交涉,有时反遭人一番抢白。面对东家的无理,他只能委曲地站在一旁生着闷气,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小洪说,他太老实了,老实得就像一头驴。小洪心疼丈夫,知道丈夫干的是力气活,每天总要为丈夫准备两个好菜,每到傍晚,高飞则把一瓶啤酒用袋子沉到门后的水井里,母子俩就这样一边捡矿泉水瓶子,一边等候着高家平的归来。邻居们说,每天下午都能看到那熟悉的一家人出现在门前的公路上:自行车前杠上架着儿子,车后则是母子俩的收获,一家人说说笑笑走过来的身影让太阳都不肯早早沉落。
我无法想象这个家庭在天空突然垮塌之后将会是怎样的生活。门前不远处就是高飞出事的加油站,坐在门里,似乎仍能看到那地上永远也擦洗不掉的血迹。在那段日子里,家平每天以泪洗面,一个男人无声的眼泪足以让一切目睹此景的人心酸难忍。大家都希望夫妇俩能尽早离开钟鸣小镇,离开他们的这块伤心之地。夫妇俩来到苏州一个亲戚的花圃打工,但为时不久,小洪还是把家平带回到钟鸣小镇。家平在那里不分白天黑夜死命地干活,有时干得小便都失禁了。小洪说:“再干下去他真要死了。”
美国作家福克纳在他的《我弥留之际》一书的序言中说:他们在苦熬。这似乎是福克纳对一切苦难人生的精妙总结。高家平夫妇不得不再次住到那间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不得不每天看着那座加油站里的车来车往。然而生活却要继续下去,高家平继续替人装修房子,继续为拿不到工钱怒而无言。去年,小洪生下一个女儿,我大哥给这个小女孩取名高胜兰(男)。奇怪的是,这个女儿一生下来就像极了哥哥高飞。小洪自儿子出事后开始信奉佛教,夫妇俩宁可相信,这个女儿是儿子高飞的再一次轮回。去年底,高家平开了一家炒货店,一个季节就赚了两万多元。这让他有了信心,他把炒货店开大了,除了瓜子、花生,还有板粟等。生意忙时,他乡下的亲戚们都来帮忙。大家在高家平这儿干个十来天,临走前,再带些年货回去,高家平高兴,亲戚们都高兴。他们的屋子里又开始有了孩子的哭声,有了小洪滔滔不绝的讲述声。高家平虽然仍闷声不语,但他的脸上总算又有了高家平似的微笑。又一轮人生的戏剧开始了。
后记:这是一篇旧作。昨天,外甥高家平来安庆接他母亲,上午,我带他去逛街,在几家炒货店,我每样都买一点,以便让他有机会“考察”一下安庆的炒货生意。从街上回来,高家平才说,他目前正在筹办一家蛋糕坊,所有的技术,他都掌握了,资金也不缺,现在,就等着找一家好的门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