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得并不踏实,天亮前刚迷糊了一会儿,却又被窗外的风雨声扰醒。伸头朝窗下的街道看看,果然一地的水光,知道雨已下很久了。远处传来渐隐的雷声——今年的第一声春雷。雷声总是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悸动,似乎有一种埋藏已久的感觉正在苏醒。于是匆匆地起床,妻子说,还去吗,这么大的雨;我说,去,都已经说好了啊。
雨越下越大,虽然撑一把雨伞,在等待出租车的时间里,身上还是被雨打湿了一片。似乎有一丝犹豫,但还是坚定地钻进了出租车。为我联系的刘先生昨天给我发信说,去冶父山最好是在五月,他说那时候山上的花全开了,那是冶父山一年中最好的时候。我当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但凡动了念头要去一个地方,那心思就像放出去的野马。刘先生也许并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去冶父山,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我既不是一个朝圣者,也不是一个观光游览的闲客。“不识来年梦,如何只近山”,这是清人石涛的诗句。很多年前,皖峰上人曾向我描述当年他在冶父山实际寺求取三坛大戒时的情形,那是他进入佛门后的第一件大事。正好读到南京范女士的文章,在她的笔下,冶父山不仅是一处风景名胜,更是一块难得的人间净土。这样一来,冶父山就成了我非去不可的地方了。
车窗外雨雾霏霏,车窗紧闭,却仍有一股止不住的寒冷。车内没有多少乘客,打工潮早已过去,很少再有人会在这种天气里出门远行。
车行约两小时,终于停在了庐江车站。知道冶父山会有人前来接我,但却没有想到,一个老和尚撑着把雨伞,浑身湿漉漉地迎候在站台上,知道他就是冶父山寺的住持满诚老和尚。更没有想到,我与这位老人过去曾多次在一些活动中晤面,只是没有直接的交往,也不知道他就是冶父山的住持。感觉中是一个朴实的人,一个很讲修行的僧人,除此再没有更深的印象。想不到今天我却做了他的客人。一同来迎接我的还有庐江县委统战部的丁春云君。丁先生与我有过书信往来,却一直不曾见面。他给我的信每页纸都能当作硬笔书帖,可见他是一个多么认真的人。原以为他是一个大汉,没想到却是一个小巧的青年。难得的是他对我文章的喜爱,在寄给我的贺年片中,他把我一些散文的题目巧妙地连缀,形成一首优美的小诗。
老和尚说,这么大的雨,以为你不会来了。我说是啊,早上还犹豫过,结果还是来了。于是,同乘着一辆车,开始向冶父山方向行进。
二
穿过庐江县城,我们走进了冶父山森林公园。雨还在下着,冶父山顶被一层雨雾笼罩着,眼前裸露的山体潮润欲滴,仿佛随时都能拧出一大把水来。三月的风有点儿冷,也有点儿香,知道现在还没到开花的季节,那应该是山林的气息。唯有山,才有这样清新的气息。老和尚把我们迎进了客堂,就忙他的事去了。老和尚是个不爱言语的人,我知道但凡修行的人都是如此。接待我的居士说,过几天老和尚就要去澳大利亚,行前有一大堆事在等着他办理。这时来了几个当地的青年,据说都是我文章的喜爱者。大家陪着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闲话,很快就熟了。又进来一位儒雅老者,大家都称他“教授”。他穿着灰色的僧衣,步履有些龙钟。以为他只是一个居士,但他却告诉我,去年的一个时候,他已正式剃度,成为这寺里最老的沙弥。他的出家对一般人来说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而在他却只是一个必然。可见对于有些人来说,出世和入世不过是一道门坎而已。
我想看看这座寺庙,于是撑着一把雨伞,在寺里随意地走着。我努力地寻找着当年的遗迹,寻找着皖峰上人向我描述的香烟鼎盛的伽蓝重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我特别喜欢这样的境地。这些年来,我跑遍了全国的大部分寺庙,我总是喜欢在那些古老的殿堂前寻找某种可以与古人对话的痕迹。然而眼前所见只有正在建设中的工地,只有那散发着涂料气息的现代化建筑。千年风雨早已洗净冶父山远古的陈迹,留下来的就只有山门前那几棵几人合抱的榉树,仿佛是要让人感受祖先们永不止息的生命呼吸。
山须有寺的点缀方有灵气,寺须有山的衬托才显庄重,眼前的实际寺正是如此。此刻,这座正在建设中的山寺在雨的浸润下正仿佛是一幅正在创作中的泼墨山水。虽然是在风景区内,因为雨季,寺里很少见到游人。雨水击打在四周的树林和灌木上,风声、雨声和佛号声合成一股天籁之音。与我曾去过的江西云居山不同,那里到处都是沉思默想的禅者,而这里却处处可闻苍凉沉郁的佛号之声。一些老居士正在念佛堂绕佛,一个个神情肃穆,随着佛号的节奏缓缓行步。沉沉的佛号声总会激起不同人们的不同联想。对于我来说,是皖峰上人圆寂时的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而对于这些一心向佛的居士们来说,则是对一个纯净世界的执着追求。
三
午饭后被安排到教授的房中休息。无法睡得踏实,总是不习惯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教授似乎睡得也不踏实,我听到他在似睡非睡中念着佛号,又像是一个老人病中的呻吟。我忽然对这个老人充满了敬意和同情,但愿正如他自己所说,连绵的佛号可以让他健康地度过并不很多的余生。终于翻身起床。教授也爬了起来,穿着笨重的胶靴,安排人陪我去爬后山。我无法阻止他,也知道他在这里受着普遍的尊重。来到客堂,那几个青年仍等在那里,于是一同冒雨沿着一条石阶小路向山上走去。
雨雾蒙蒙,隐约可闻四野的涛声。接近山顶,一方水池里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书“欧冶子铸剑处”。碑载,春秋时,吴国欧冶子曾在此铸剑,“欧冶子,善铸利剑,曾为越王铸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钩五剑,又与干将共为楚王制龙泉。”冶父山名也因他而得。路的两边杂乱地排着一些简易的饭铺,饭铺的主人招呼着我们,问要不要吃饭。养着胡须故作深沉的迷信职业者摆着导具问我们要不要看相算命。抬起头看,伏虎寺山门兀立在头顶处。
一千多年前,一个刚生下来就双目失明的孩子被父母遗弃,结果却得到一只猛虎的喂养,猛虎刨地出泉,泉水治好了这孩子的眼睛。这位与虎相伴终身的孩子就是后来被唐昭宗谥封为“孝慈”的伏虎禅师。据称他也是冶父山的开山祖师。
与山下的实际寺不同,山顶上的这座伏虎寺并没有一座宏伟的殿堂,但也不是那种通常所看到的山野小庙。一枝桃花从一座院墙中探出姹紫嫣红,让人早早地领受到春天的气息。推开客堂的那扇窗门,满目尽是白漫漫一片雾气,知道自己正处在“云深不知处”。一股寒意随风而来,因刚才的爬山,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不得不裹紧了衣领。山上的住持是满诚老和尚的胞弟,似乎比他的兄长言语更少,默默地侍候完茶水,又默默地退出了客堂,神情庄重而肃穆,只留下我们对僧人静修的一番无关要旨的讨论。
喝完茶,我们又进了供奉着道教真武祖师的无量殿。几个居士看守着这座依山而立的殿堂,问我们要不要抽签。同行的一位青年认真地在那方蒲团上跪下,从竹筒中摇出一支竹签。放签的人问他求什么,回答说求婚姻。读着上面的签词,大家都说他今年一定要走桃花运,一定会有美满的婚姻。青年的兴奋溢于言表,出了殿门,顺手就摘了一枝桃花,那脸上的喜色倒比桃花还要红艳。
离开冶父山是第二天的上午,天依然阴沉着,但雨却住了。山林间的雾岚被偶尔探出云层的阳光割断,形成团团轻柔的云絮,远远看去,笼罩在云雾中的冶父山若隐若现,就像是一座雾海中的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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