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开始并没有注意侄女一进门时的兴奋神色,当然也没有注意到侄女手中抱着的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一直等到晚饭时,那只刚生下不到三天的小生灵在屋子的一角发出一声声呜呜的叫声,母亲这才知道,侄女抱回来一只小狗。
母亲有些生气,说:“你怎么抱了这么个东西来了?你妈妈知道了不骂你才怪呢。”
小狗一叫,侄女没心思吃饭了,她放下碗,飞快地跑到小狗的身边,轻声地呼唤着小狗。小狗还是呜呜地叫着,并且浑身哆嗦。侄女知道小狗饿了,她冲了杯牛奶,然后又找了只小瓶子,开始给小狗喂奶。
母亲说:“你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你妈妈让我管着你,你怎么养起狗来了。”
侄女说:“我这是孝敬你,免得我上学后你一个人在家寂寞。”
多数的情况下,这个屋子里就只有母亲和侄女俩。妹妹忙着生意上的事,一个月难得回来到这个家里一趟。母亲九十一了,好在老人家身子骨还算硬朗,于是,妹妹便把照看侄女的事交给了母亲。
母亲说:“你趁早把狗送走,我不养狗。我一生都没养过猫狗。”
在我的记忆里,家里的确没有养过什么宠物,即使是在鼠患最盛行的年代,家里也不曾养过一只猫。母亲对猫狗之类天生就不感冒,依她所说,她在生理上反感这些小动物。
侄女开始哄母亲,“奶奶你就替我养着吧,你看这小狗多好玩呀,况且你只是替我照应着,主要还是我来养。”
“我不养,我也不会养,养死了还是罪过。”母亲连连地说。
“你不是信佛吗?”侄女逮着理由了,“信佛的人连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都不同情吗?”
母亲似乎被侄女的军将到了,但她仍只是说:“我不养,你趁早送走,你都要考大学了,弄条狗来就没心思学习了。”
侄女不理母亲的茬了,这么大的女孩子,想干什么,是很少有人拦得住她的。母亲也只好任侄女把那只小狗藏在她的房间里。侄女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书包立即就去逗那只小狗。她让小狗喝酸奶,一块一块地掰面包片喂着小狗。母亲尽管唠叨着,但她也拿她最小的孙女没有办法。直到某一天,妹妹在电话中说,她会在第二天回来,侄女开始着急了。趁着这时,母亲赶紧说,快把小狗送走吧,免得你妈妈见了生气。再说你就要考大学了,整天被这小狗缠着,哪有心思写作业啊。
侄女发了一会怔,于是找来一只装鞋的纸盒,接着又找来一些旧棉絮,侄女给小狗喂了最后一次奶 ,又往纸盒里放进几片面包片,就决定把小狗送出门去了。我不知侄女在做这些时是否像屠格涅夫笔下的盖拉新一样掉了眼泪,母亲在向我叙述这一段时没有提到这些,但我想象侄女当时的心情一定不是很好,母亲说侄女把防盗门重重地摔了一下,就气冲冲地下楼去了。
那天晚上,侄女直到半夜才回来,我想小姑娘一定是在网吧发泄与一条小狗诀别后的郁闷的。侄女走后,母亲紧跟着就出门了。母亲迈着她的解放脚下楼后,步履蹒跚地走过门前那条废砖铺就的小巷,母亲一直走到巷口。母亲说,那时候她看到那条小狗缩在老虎灶门前的一堆碎木片下,母亲说,装鞋的纸盒一定是被拾破烂的人拿走了,那团旧棉絮被风吹到一个水坑里。母亲是凭着小狗那熟悉的叫声发现那条在她家里生活了不到一星期的小狗的。母亲曾试着去抱那只小狗,但她最终还是本能地缩回了手。我说过了,母亲天生对小动物在生理上有一种反感,老人家不敢接触毛绒绒的小东西。天渐渐黑了,母亲就这样在那条巷口来来回回地走着。母亲不时向路人感叹着说:“看这小狗真好啊,也不知是谁家丢在这里了。”那时巷口应该不时有下班的人经过,但匆匆的人们多数不会注意到那条蜷缩在碎木片下的小狗以及一个老人的自说自话。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路过这里,那人顺着母亲的视线终于注意到这条小狗,母亲凑上去说:“小狗多疼人啊,我真想抱回家去,可我老了,只怕养死了罪过。”戴眼镜的中年人蹲下身子,试图去抱那条小狗,却又放下了。母亲赶紧说:“老古话讲,猫来穷,狗来富,抱一条狗回家,人丁都会兴旺的。”
那天晚上母亲在向我们叙述这一段故事的时候,老人家显得十分得意,九十一岁的老人为自己的这一出自编自导的轻喜剧而得意着。妹妹笑着揶揄她说:“哪家公司应该把你招去当推销员才是。”
母亲的脸看着窗外,说:“不晓得小狗在那人家过得可好。”母亲用手比划着说:“养得好,现在该有这么高了吧。” 那天晚上,一家人围着母亲,听母亲反复向我们叙述这段关于人与狗的故事。就像我曾经向朋友介绍过的一样,我身上唯有的文学细胞,绝对是来自母亲的遗传。母亲叙述一件事时的那种绘声绘色,真正让我们这些儿女听众大有如临其境的感觉。将它原封不动地写出来,读者一定误以为是一个小说呢,其实它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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