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佛教界的一些活动总是弄得很排场,很隆重,我也总是带着随缘应酬的心态前往参加的。但这一次却让我有着意外的惊喜,在山上与一批十五年前的学生不期而遇。他们是九华山佛学院第一届毕业生,现在大部分在全国各大寺院担任要职。同学师生相见,大家都很快乐。在他们中间,有一个穿着T恤衫的小伙子,如果不是他首先叫我,我真的无法认出他就是当年的小和尚果M了。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在南方某城市开着一个小公司,做着干果和食品生意。与大家的开朗和健谈相比,他的神情却是淡淡的,看得出,生意并不是很顺利,目前的生存状况也不是很好。
晚饭时,十几个人围在一张圆桌上。因为是毕业十五年来第一次这样的聚会,大家都很开心,说说笑笑间,显得异常亲切。果M坐在我的身旁,一直很少说话,依然是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我侧过身悄声问他:“你成家了吗?”
“没有,”果M说,“现在的女孩子心气很高,又是房子又是车子,我哪有这个条件?”
隔壁座上的谁一定听到我们的谈话了,这时就说了一句插科打诨的话:“房子会有的,车子会有的,老婆也会有的。”
这天晚上宾馆里的饭食很差,而且素菜份量明显不足。等了半天,眼看着没什么菜送上来了,有人提议出门散步吧。于是大家站起来,带着半饥不饱的肚子出了宾馆大门。
傍晚的风凉爽宜人,还没到旅游旺季,有些清淡的九华街上,一群杏黄僧袍的僧人显得有些醒目。走着走着,我发现果M远远地落在后面,我停下来,决定单独陪他散步。
我问他哪年还俗的,他想了想说:“大概是二千年吧。”
“呵,快六年了,”我又问,“做了十几年的和尚,那时候为什么突然还俗了呢?”
“当时就是想要一个女人吧。”果M说着,羞涩地一笑。我为他的直率而感动,对于一个道心并不坚固的人来说,长期的禁欲生活是痛苦的,如其在寺庙里苦苦煎熬,不如回家来得痛快。就像十五年前一样,果M依然是一个心地坦荡、率真而单纯的年轻人。接着的谈话中,果M又告诉我说,他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而且他们的婚礼就定在不久以后。我向他表示祝贺,祝他家庭幸福,生活圆满。然而我却并没有从他的表情中看到有多少兴奋,果M说:“虽然还俗六年了,但我一直对在家的生活很不适应,多少次,我差不多都被生活的重负压倒,有一次,我差一点真的再回到寺庙里去了,但我还是给自己打气说,不管多么艰难,一直要坚持走下去,一直走到底。”
我了解很多像果M这样的年轻人,当初出家时十几岁的年纪,心意上并没有明确的目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觉得出家的生活并不像原先所想象的那样神圣,再加上生理上的日渐成熟,于是便日益萌发还俗的念头。有勇气者如果M,然而一旦回到社会,才知道社会在这些年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生活的压力,人生的艰险,让他们明显不能适应,所以就愈加困惑,愈加不知所以。于是,他们中的一些人最终还是回到寺庙,继续从前的生活。那些回到寺庙里的人,要么修道的决心更加坚定,信仰也更加稳固,要么更加消沉,更加颓糜,又一个轮回接着开始。
我想起当初南岳怀让接引他的弟子马祖道一时所问的话:赶牛车时,那鞭子是打在车身上呢还是打在牛身上?马祖道一说,当然是打在牛身上了。反之,想让狂奔的牛车停下来,是作用于牛呢,还是作用于车?回答也是同样的。车和牛的关系,不就是人与心的关系吗?
第二天我与果M在甘露寺分别,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无尽的山路上,我在心里再一次为他祝福:但愿他和妻子的爱情幸福,也愿他从此有一种更加安宁的心境,不再为生活而困惑。同时,我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生活总是动荡的,而人心则需要相对独立。否则,不论人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不可能获得内心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