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书画家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说：“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而所欠唯一死，遂至骂名千载。”其中指的就是钱谦益的“变节”丑行。这与当初他娶妓女当老婆完全不同，并非“失小礼”；而是“亏大节”。就连一向敬重他的柳如是，也短不了当面抢白。
有一回，夫妻俩在拂水山庄闲逛。钱谦益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就想脱鞋洗洗脚。柳如是一声冷笑，讽刺他：“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老头儿立刻赔笑，连称“要死，要死”。柳如是居然圆睁双眼，恶狠狠地斥责道：“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这简直像骂人家祖宗十八代。究竟什么事，值得夫妻之间，如此反目、恶语相加呢？（下图：“老夫少妻”——柳如是、钱谦益。）
崇祯十七年，也就是1644年，阴历三月十九，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四月，清兵入关，进占北京。五月十五日，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改年号“弘光”。这时候，钱谦益又从书斋里跑出来，依附权臣阮大铖，被提拔为礼部尚书。据《南明野史》记载：“钱（谦益）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令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
这段记载，把钱谦益、柳如是两口子，都骂了得狗血喷头。
很显然，柳如是扮演了“中间人”的角色。别看钱谦益张口闭口，以“清流”自居，其实，他的官儿瘾大着呢。柳如是支持他任职“南明”；却不容忍他给清朝当鹰犬。这一天，偏偏说到就到。清顺治二年，亦即1645年，乙酉五月，清兵近逼南京。眼看南京不保，柳如是就劝丈夫以死殉国。钱谦益答应得很痛快，他也希望像屈原那样，投水自杀，落个万古流芳。可是，磨蹭到最后，他就是舍不得死。气得柳如是纵身投湖，所幸被救上岸来。钱谦益竟然厚着脸皮说：“水太凉了，实在下不去，你说怎么办呢？”
由此想到另外一位“江左大家”——龚鼎孳。起初，他也哭着喊着要殉国，岂料，第二天，依旧活得好好的。外界追问缘故，他便像个无赖似地回答：“我本欲死，奈何小妾不肯。”您听，这就什么玩意儿！难怪柳如是瞧不起这群岸然道貌、口是心非的“名利侏儒”。他们和陈子龙、李待问那些“旧情人”相比，简直就是软骨头。陈子龙，在太湖召集兵马抗清，被擒之后，毅然投水而死。李待问，自缢未遂，虽然获救，仍然不肯投降，最后慷慨就戮……都是读书人，钱谦益、龚鼎孳之流为啥活得那么滋润？这帮家伙并不愿像牲口那样“苟活”，还要报效新朝，高踞“人上人”呢。
钱谦益没死，还率领文武官员，跪在滂沱大雨中，向清人请降，甚至连极富象征意义的头发也剃了。史惇《恸余杂记》中说：“豫王（多铎）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钱牧斋忽曰：‘头皮痒甚。’遽起。人犹谓其篦头也。须臾，刚髡（剃光头发）辫而入矣。”当汉奸，脸不发热，心不跳。尽管如此献媚，“贰臣”的肉，也贴不到新政权身上。北京给他预留了一条冷板凳，有名无实的“虚职”，叫人大失所望。顺治三年，也就是1646年夏天，钱谦益称疾乞归，携柳如是返回常熟老家。本想过几天安生日子，顺治五年，他竟受到淄川谢陛案的株连，被抓进了刑部大牢。
钱家人顿时慌作一团，亲眷族人居然没有一个站出来，牵头营救。最可笑的是钱家公子，一抱脑袋，躲在墙角里抖作一团。关键时刻，还得柳如是出头。她一面扶病随行，给官府上书，愿“代死”或“从死”。一面着手变卖家产，白花花的银子，流进了北京各大要员家里。一个月后，钱谦益被无罪释放。迈出监狱大门，他第一眼看到了形容憔悴的柳如是。又感动，又心疼，抱着瘦削的女人，他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次南归，钱谦益想死心塌地跟柳如是过日子了。为了避开俗事纷扰，他们迁居红豆山庄。柳如是像调教孩子一样，主导丈夫做了一系列“赎罪”大事。表面上，夫妻俩似乎林下自娱，藏书检校；暗中却与西南、东南等反清复明势力密切往来。据说，钱谦益曾亲自驾船到长江口会晤郑成功。柳如是则代表丈夫，三下浙江，策反金华总兵。还到舟山海面上，犒劳义师……钱氏夫妇，为资助反清活动，倾家荡产，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民间对钱谦益的指责与诟病。
柳如是做“贤内助”，钱谦益又佩服，又顺从。他曾满足地说：“我晚而贫，书则可云富矣。”其实，除了落落大满的珍贵藏书，绛云楼的另一件至宝，非柳如是莫属。
1664年，83岁的钱谦益去世。此时，钱家已经没钱了，连丧葬费都凑不出来，末了，还是黄宗羲赶了三篇文章，换来一千两银子。但是，钱氏宗亲可不能容忍，一个妓女出身的小妾掌握家政大权，死者尸骨未寒，那些獐头鼠目的族人，便跳出来闹事儿。他们朝暮逼索，强夺六百亩良田，几十名仆从。康熙三年六月二十八，他们又发出最后通牒，索银三千两。甚至以流氓口吻扬言：“有则生，无则死，毋短毫厘，毋迟瞬息，毋代赀饰……”（下图：坐落在江苏常熟的柳如是墓、钱谦益墓。）
事已至此，柳如是替自己拿出今生最后一个大主意。她一面吩咐置酒款待，一面不动声色地说：“稍静片刻，容我开账。”说完，便携笔登楼，投缳自尽。她给女儿、女婿留下一纸遗书，说：“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来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面凌辱，我不得不死。”“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末了强调：“绝不轻放一人！”
柳如是，留着了这个世界最后一丝冷笑，她一辈子都在和世道争、和命运争、和自己争。她最终以极端的方式，了断自己，躲到坟墓里去了。即便自杀，也要在身后追剿那些冒犯她的死对头——“绝不轻放一人”，言外之意，只要有可能，就全部干掉！
秦淮河上，一段风流佳话，渐行渐远。虞山脚下，一代名士侠女，玉殒香消。距钱谦益去世仅两个月，49岁的柳如是也步其后尘，踏上黄泉路。人间的是非恩怨、荣辱毁誉，再也够不着她了。柳如是未能与钱谦益合葬，她孤独地守在百步之外，墓碑上刻着三个字——“河东君”。长眠于此，也好。能和钱先生遥遥相望，欣赏虞山月色，尚湖蛙鸣……
加载中，请稍候......
加载中…
(2018-08-13 07:4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