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到了,给先人烧纸,络绎回乡。倘若回不去,便在十字路口画个圈儿,焚化一把纸钱。民谚说:上供人吃,心到神知。礼数是否周到,想必作古的列祖列宗也不至于太计较。
常有人在清明前后做梦:遍地是银元、美钞、人民币,捡也捡不完。按乡下的说法,那是自己前世的子孙在坟前祭奠呢。可惜,世间没人能够通天彻地,铭记前生。如果确有轮回,梦里那些钱财,也算一点隔世的宽慰了。
我是乡下人,父母健在。每到清明,母亲便回到娘家烧纸去了。我“迷信”,不愿意在先人面前短礼。平时没时间,随便抓个机会,便到土坟上跪许久,不烧纸,也不说话,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我不清楚,所谓祖宗是谁——三代之前,都是陌生的牌位。只铭记着苦命的姥姥、奶奶和爷爷。他们一辈子没有走出过时代居住的小村子,往往吃一只鸡蛋就算过年了。他们对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爱着……遗憾啊,他们默默死去的时候,我谁也没见着。老人,像过客,单薄的影子一晃就没了。如果尚有前生后世,不知他们是否还记着我,是否还依恋着自己曾经走过的乡野土路。
两个例子给我造成了强烈的心灵震撼——都是真的:
我们村,有位独生子伺候老娘,天天喂饭、按摩、擦洗……什么叫久病床前无孝子?那个憨厚的农民竟然做得四面见线,尽善尽美。几年之后,老娘死了。儿子把灵柩送出家门,只高叫了一声:“娘,儿子不远送了!”就磕了个头,径自回屋去了。按说,不顶丧驾灵、举幡摔瓦,名声便很不光彩,但是,这位乡亲并没受到任何非议——因为,老娘生前,儿子做得滴水不漏,无可挑剔。
隔壁村,兄弟俩,也是伺候老娘。老大天天赶集卖蔬菜,下雨天,愣把半身不遂的老人淋在当街。邻居帮忙背回来,老人的眼泪成双成对地掉啊。老二,“气管炎”,嘴上是蜜,脚下抹油。老娘吃力地咀嚼着干涩的硬饭,眼睛却怯生生地望着儿子儿媳,生怕给人家带来什么不方便。老娘死了,老二拼命地在坟前放鞭炮,跟乡亲谈论自己的“大方”来,往往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百事孝当先”,这是一句非常动听的俗话。倘说孝,慢说一百分,能做到及格就很了不起了。我觉得,民间最具哲学意味的节日就是清明。它提醒着活着的人们,九泉下的亲人正倚门远眺,像在世那会儿一样,等待后人赶来看望。这个飘落着雨丝的节日,也暗示歌舞升平的市井,每个人正一点一点变老,一寸一寸地挨近家山坟茔——珍惜清风明月的光阴吧。
死亡和孝道一样,都是私人的事情,这两种东西,既无法和人攀比,又不能彼此约定,即使最亲密的人也做不到。一碗虔诚的白开水端上来,可能是孝;一百万元简慢的施舍丢下去,就未必是孝。还是那句话:心要到!犹如那位不送老娘进坟地的农民,他的心,早已经到了。
当然,也有人连最起码的礼节都不顾,无论父母活着还是故去。人前把自己吹成了一朵花儿,背后照样以为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其实,身前身后的凄凉,古人早就体味到了。诗里写道:“日墓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又有诗慨叹:“道旁多少麒麟冢,转眼无人送纸钱”……
细雨潇潇,纸灰低旋……中国人在做着特殊的缅怀。孝,不是道具,无须表演给谁看。也许先人有灵,早托生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了,大家尘缘已了,互不相干。最好,先人在日,多尽几分孝道,至于他们身后这一缕青烟,多半是生人的一点自我安慰。说句题外话:有人在乎梦里捡了多少人民币吗?
谁都不敢妄言自己是“孝子”——这个荣誉太珍贵、太奢侈了。或许,只有双方老人都回归道山之后,才能最终评判做儿女的究竟表现如何。愿天下儿女多在双亲膝前尽一点心意,莫在坟前眼红、再脸红。我觉得,对父母没有点滴遗憾的人,最幸福,也最令人羡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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