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布朗》:人生与面具
(2012-08-26 12:3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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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感悟杂谈文化 |
这是一部奇异的话剧,充满了惊世骇俗的思想与洞见,对人世与人性亦有着太多的悲凉与愤懑。还清晰地记得当我从杂志上读到它时的那种强烈的震撼,竟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周身流贯着彻骨的冰凉,但我还是如饥似渴地一口气读完了它,随之发出一声喟然的长叹。我掩卷思索但又似无所获。那时我读书太少,那时我的人生经历尚浅,我还不能完全感悟这部话剧的思想内涵,只是隐约觉得它推开了遮蔽我双眼一扇窗户,我好象看见了一个于我当时感到陌生和恐惧的世界,人性在其中挣扎扭曲,窒息得令人难以忍受,人与人之间竟是如此的疏离与陌生,甚至充满了莫名的敌意,我那时不知道书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如同磁石般地在吸引了我。
重读时蓦然发现了我眼角淌下的泪水,那不是感动的泪水,这部奇异的话剧不会令人感动,它只会引发灵魂的震颤。泪水,只是我联想到悲凉人生后的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的心在战栗中感到了疼痛,椎心的刺痛感,我隐约感到人生这部大书经由它的揭示而显露出我一直在逃避的面相,对于一个对人生对世界还充满了浪漫想象与情怀的我,由此而产生的思想的颠覆与震荡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述的,灵魂仿佛在暗夜中哭泣───这就是我那时读后的真切感受。
对我的心灵产生至深影响的人物并非是剧中的“大神布朗”,尽管他隶属剧中的一号人物,让我感兴趣的是剧中的二号人物───戴恩-安东尼,那个必须时时用面具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人物。
戴恩与布朗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我在猜想,他们的童年一定度过了一段让他们彼此都感到幸福的时光?一如我们曾有过的童年),戴恩聪明伶俐,富有智慧,而布朗在他面前则显得笨拙而邪恶────
这就是那个悲剧性人物戴恩的自述,他向我们道出了那个超现实的面具的存在理由。
在剧中,我们知道了当他们长大成人后,戴恩深受女孩玛格丽特的爱恋,而布朗亦在一旁暗暗地爱着玛格丽特,但玛格丽特心无旁骛,痴情地爱着戴恩。可奇怪的是她痴情的不是那个脆弱的多情善感的真实的戴恩,而是那个冷嘲热讽、玩世不恭戴着面具的戴恩───一个根本不属于他的“他”。一俟戴恩因不堪隐忍而摘下面具时,她便会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叫声而慌忙戴上自己的面具───她不认识她挚爱的这位戴恩了。
她们终于共结连理,并有个三个可爱的儿子,但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的戴恩陷入了无所事事的酗酒中───成天精神恍惚而迷乱,他自甘堕落。终于有一天,他偶遇了一位在街头揽活儿的妓西比尔,在她的母亲般的呵护下,戴恩无须再戴着虚伪、无奈、沮丧且又令他感到窒息的面具了,因为西比尔能看穿真实的戴恩,他无须掩藏在面具后面隐藏起真实的自我。奥尔尼将这位具有博大情感的妓女西比乐当做“大地母亲”来塑造,而被冷酷无情的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戴恩,唯在她的面前才能找回真实的“我”,他情不自禁地感她叫“母亲”。
这段描述令我感动。我当年困惑于奥尼尔为什么要将一位身份低贱的妓女设置成戴恩的精神拯救者与知音───她和大地母亲这一崇高的称谓如何能匹配并产生精神的联结呢?我不解!我甚至一直带着这个巨大的疑惑走向了我的人生。大地母亲的形象始终盘桓在我的脑海中未曾离去,并会在某一时刻蓦然涌现,让我追问一声:为什么是她,是这个人,这个身为妓女的人成为了奥尼尔笔下的大地母亲,一个拯救者,而不是设置一位身份更高贵的人?
但我又知道我自己。我知道我在我的人生中亦不得不为自己铸造一副面具,一个为了适应与周旋社会与人际关系的面具,而那个最真实的“我”,却被隐在了面具的背后,被“我”悄然地自我囚禁了。我不能让“他”肆意妄为、随心所欲地开放自己,“他”鲜明的个性,率真而又固执的人生姿态即便偶尔泄露,亦会让我在现实的残酷中败得惨不忍睹,甚至鲜血淋漓,渐渐地我不再相信社会、相信人了,我必须象戴恩一样戴上一个面具以虚伪的假相示之与人,而那个真实的“我”,只能在漫漫暗夜中发出嘶吼般的长鸣───但它也仅仅发生在灵魂深处,而不曾发出过丝毫的声音。
大地母亲在奥尼尔看来是一无所有者,除了不须再去掩饰的身体,她只是一个彻底的无产者,一个可以任人宰割的“玩物”,也正是因为此,她无形中又成为了一个人生逻辑的反证────因了她地位的卑下与低贱,因了她的赤裸裸无须掩饰的人生,因了她的“坦然”而无须面具遮掩,让她洞穿了人生的假相与奥秘,掀去了掩盖在人生表象上的虚伪的面纱。
西比尔了解戴恩,了解这个精神上已被严酷的现实折磨得伤痕累累的戴恩,了解他的脆弱,他的绝望和痛苦,他内心深处的哀鸣和苦涩,而戴恩,亦只能在她母亲般的怀抱中获得短暂的歇息。他委实太累太累了,他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他需要向人说出埋藏在他心底而又不能说出的巨大的痛苦,唯有西比尔,是他能够倾诉的对象,因为她是───大地母亲。
当戴恩离去时,冲着西比尔深情地感出一声:“妈妈”时,我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心的破碎。
布朗内心崇拜着戴恩,因为戴恩无疑是他渴望成为的那个深藏在他内心中的“自我”,他妒忌他的爱情(他始终深爱玛格丽特),妒忌戴恩惊人的才华,他以朋友的名义将他揽入麾下,做他的建筑设计师,以便剽窃他的创作成果而据为已有。但戴恩最终还是不堪人生重负,在他的面前酗酒而亡,临终时,他揭穿了布朗的欲望:你想成为戴恩───我们不妨听听戴恩的临终遗言,听着都会让人潸然泪下:
我不行了。我的心脏,不是布朗───(嘲讽地)我最后的遗愿与遗嘱!我们把戴恩留给了布朗───让他去爱和服从───让他变成我───那么,玛格丽特会爱我───我的孩子们会爱我───布朗先生和太太,还有孩子们,从此以后永远幸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人最后的姿态──凭着这姿态,他赢了───笑吧!哈───(他的面具掉下来,露出他那张快要咽气的基督教殉道者的脸)饶恕我吧,布朗,埋藏我,把我藏起来,为了你的幸福忘掉我吧!愿玛格丽特爱你!愿你设计人的灵魂的圣殿!温柔的人和虚心的人有福了……布朗,我真困。……
戴恩就这样离开了他憎恶的人世,他将在他的长眠中找回本真的我,而把虚伪、痛苦的人生留给了他的“朋友”大神布朗。而布朗,当他狂热地追求玛格丽特的爱情时,被她恐惧地拒绝了,他只好沮丧地戴上了戴恩的面具,在面具的掩饰下他得到了玛格丽特的爱,但她爱的仍然不是“他”───布朗,是戴恩,但悖论在于,玛格丽特深爱的戴恩又非是那个真实的戴恩,而是面具戴恩,人生之谜在此显露出它最为令人不可思议且冷酷的一面───布朗也想从此埋藏布朗而成为戴着面具的戴恩,得到玛格丽特的爱,可他最终还是被命运带着走向了悲剧的终结。
奥尼尔通过这部悲剧要向我们揭示了什么?面具仅仅是一个戏剧性的道具吗?是什么让我们的人生充满了悲苦,又是什么让人与人之间陌生而又相距遥远?在我们的人生中,我们何尝不需要一个西尔比式的大地母亲,可以倚靠在她温暖的怀抱中坦露本真的我,可这个人人渴望的愿望又为什么会让我们彼此间禁若寒蝉、谨小慎微,甚至充满了戒备和敌意?我们不再会信任真实的东西了,我们渐渐地习惯性地为自己戴上一幅面具招摇过市,甚至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升级换代,而让那个本真的“我”浪迹天涯、流离失所,我们还能重新找回失去的真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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