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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我的朋友李宏宇来访,他是代表《南方周末》来和我探讨中国式大片的得失。我敬重他,因为在他身上始终保持着一个纯正的知识分子的风骨,这在记者圈中是难得的。我们的友谊始于几年前关于《英雄》的采访,他将我的胡言乱语整理出来之后让我着实惊讶,他剔除了我言语中的旁枝杂叶,而将其中的要点清晰地展露了出来,为此我一直心存感激。此次亦然,一次漫不经心的闲聊,经他的妙笔梳理,登在了《南方周末》(十月十二日)上,竟然也成文章,让我自己看着都有了“陌生感”。他的敬业和认真让我尊敬。在此,我向他表示感谢。
我在录下这一采访时,不由自主地又将文章进行了一些必要的修改和调整,并做了补充,在此予以说明。
《英雄》是张艺谋有意识地将故事的坚实度相对降低,而形式表现相对提升,原因是他个人想由此寻找电影的形式突破----为什么一定要走好莱坞的大片模式?就是那种娓娓道来的线性叙述,所谓的符合普通观众习惯的叙述方式。
《英雄》在叙事结构上借鉴了黑泽明的《罗生门》,其实是把艺术片的骨架套上商业大片的包装。这是很危险的,但事实证明票房是成功的。
《十面埋伏》在某些单个元素上比如牡丹坊的舞蹈、打斗、追杀,会成为影像上的经典,叙事上确实有缺陷。
到《黄金甲》,是在叙事和形式上寻找新的平衡,因为前两部电影国内观众对故事不满意。前两部是没有原著,白手起家,凭空建造大厦,信马由缰;《黄金甲》则有了坚实的基础---经典原著《雷雨》,故事首先就有了。在剧本上艺谋下了很大的功夫,台词追求简洁,人物力求清晰,情节上尽量紧凑----绝大多数观众去到影院看电影是为了享受,而不是去动脑子,别让人们太费劲思考。因此影像上不炫技(尽管这是他最为拿手的),不玩耍华而不实的电影语言,坚定地跟着故事走,跟着人物的命运走,按照观众最能接受的路子来构造电影。
《无极》,我个人认为凯歌是没想清楚,光有一个好的形而上。凯歌电影一直有一个问题,就是追求理性意义上的形而上。要知道艺术创作要表达的形而上,和理论意义上的形而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而上;理性上的,是靠理论逻辑推演出来的形而上;创作中的,是通过感性逻辑传达完成的。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逻辑。而凯歌好象下意识地选择了前者,而这不是感性逻辑能够抵达到的。因此,他的很多“逻辑”似乎来自于书本,而非生活,是不适合在感性创作中完成的一种方式。
《夜宴》我挺喜欢,让我没想到。冯小刚过去的电影在我看来基本上是电视剧的方式,零碎桥段的组合,拍摄方法上的正打反打,少的恰恰是电影语言的手段和运用。《夜宴》则不然,呈现出电影手段上的大幅度调动,对电影感有了精致的追求,唯美风格的展示和相对娴熟的电影语言表现,这都是在他过去的电影中没有见到的。
当然也有它的问题:恰恰来自于“野心”和自我陶醉。一是台词,编剧的语言感觉甚好,可是问题就在于因好而自我陶醉了,汪洋恣肆的挥洒,收不住,缺少了克制和内敛,就像李白喝多了酒而醉入“语”丛,纵横东西……那些笑场的地方我没有笑,但我知道出了点问题,语词挥霍过度,古语和白话的转换也未能巧饰润泽。二是叙事,坦率地说几个人物的关系和心态没有梳理清楚,比如婉后在片尾中大段的关于欲望的独白,与之前的她的行为逻辑是矛盾的。最致命的是皇的自杀,那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有此行为是完全没有心理根据的。再有“伦勃朗”式的光效处理,若隐若显固然营造出了照度上的艺术氛围(我很欣赏),但在商业片中这却是大忌---普通观众是需要明亮的。
这部电影不是悲剧,不能说人物死光光了就成了悲剧:鲁迅先生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这部电影的结局,毁灭的不是有价值的东西---《哈姆雷特》之所以可称之为经典悲剧,就在于,王子是有崇高的人性价值的,他的毁灭,将唤起我们对崇高人性的珍惜和尊崇;而《夜宴》却将叙事焦点转移到了婉后身上,而且还和王子成了潜在的“情人”,价值方位被彻底改变,毁灭就成了必要,而不是令人扼腕叹息,以至对崇高的人性价值高山仰止。
《夜宴》没有崇高,没有悲剧性的震撼;但我承认《夜宴》的气质是忧郁的,这个忧郁让我很舒服。
中国式大片集体远离现实,原因并不复杂,一是国外的商业片市场不需要中国当代生活的题材,他们根本不感兴趣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发生了什么。我们今天的城市生活是没有个性的,一切都是舶来的,或者说是在模仿欧美,所以人家没必要看你的城市生活,因为城市文化他们是“先驱者”。二是西方渴望了解的中国,首先是对中国古老的历史感兴趣,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对他们是一种神秘的诱惑,这是我们独有的,并且辉煌。三是只有在大片中才能展示宏大场面,进行宏大叙事,表现灿烂抑或黑暗的人性。
西方高票房的电影近乎都是大片,类型有黑帮、警匪、科幻、神话或历史,中国大片恐怕还要照着历史片的路子走下去。首先只有古老的中国是独属于我们的传统及文化,其次是因为现实中我们存在着诸多的题材限制,西方其它的另几种类型我们拍不了。而我们也只能依靠中国式的强势大片,闯入西方的电影市场。这并非无益,用大片作为我们中国的符号,和我们自己的“语言”在西方打下烙印,我以为至关重要,我们必须制造动静,以便在海外市场回荡出我们的声音----中国电影。
商业电影的属性就是投其所好,这个“其”就是受众。商业电影始终是根据市场的预期来确定投资规模;只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国家对中国电影乃至中国产生兴趣,才会有余地来关注中国当代题材。所以中国大片在海外的商业市场,还承当着“开拓者”的角色。
中国大片到迄今,在情感导向上尚无作为。普通的大众需要在中国式的大片中看到温暖,看到人性的光辉,看到热血和情怀。现在我们还没做到。
仁义礼智信---我们传统思想中的“春秋大义”,亦是中国式大片中的应有之义,而在历史故事中它俯拾皆是。这是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古老传统,是中华民族引以为骄傲的价值观。物欲的时代我们需要呼唤古老的精神。古圣先贤的思想及品格在今天更显得弥足珍贵。它们的“缺席”是时代的悲哀。
能让我们为之激动的大片是有情怀的,它将续接着远古的声音和历史的回响,重铸我们民族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