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导演中,奇斯洛夫斯基的哲思是令人仰慕的,虽然他已驾鹤西去,但他通过影像留下的“命题”依然是当代人必须面对的。
在奇斯洛夫斯基电影系列中,我最为心仪的乃《十戒》了。并非说他的《红》《蓝》《白》不好(这其中我又最喜欢《白》,以后我会论及),而是在哲学思考上,《十戒》最为有趣和深刻。
自伯格曼之后,可以在影像中进行纯粹哲学思考的导演非奇斯洛斯基莫属,在《十戒》中,他借用了先知摩西的受戒之条律---十戒,延伸出十部电影,由此隐喻人类被忽略的人性思考,其中,《情戒》和《杀戒》亦为最华采的乐章。
我要谈及的是《情戒》。
奇斯洛夫斯基的视角是独特的,他总能找到巧妙的观照角度,稳稳地栖息其间,静静地打量着人性的弱点,以及我们未曾俯视过的隐秘的角落。他深邃的目光便在此时悄然地掠过表象,穿越笼罩在上空的乌云,一步步地抵达人性深处。
《十戒》的伟大就在于,奇氏并未给我们厘清一个确定性的答案,他是困惑和迷惘的,人生,社会及人性在他的面前是混沌不冥的,但自人类诞生以来就久已存在的不解之谜,正是奇氏要去叩问和探究的。
《情戒》中探究的是何为“爱情”。
故事是从一位少年开始的。他是一名“偷窥者”,他的那张呆滞和迷惘的脸正预示着内心一个“声音”的甦醒,悄然而又无声。甦醒的明证就是影像中反复出现的重要道具:望远镜。
被望远镜锁定的目标是一位女人---一位成熟而又极具风尘感的女人。而我们知道,那位“偷窥”少年显然还停留在稚气阶段。
我们最初以为这只是一名无知少年的好奇,他情窦初开后的一个“劣迹”;我们也确实看到了他俏皮地作弄了那位女人---当时她正准备进入“状况”,她没有想到楼对面已然有一双眼睛将她的行为摄入眼底,并以她家的名义谎称煤气漏了,结果一场原本美妙的“快乐”被扼杀在“萌芽”中,她驱走了“求欢”的男人。她的恼羞成怒可想而知。
随着镜头的缓慢移动,我们大致了解了那个女人的“日常生活”(似乎无须再了解太多了,这正是奇氏的聪明,他总是有距离的通过少年的眼睛),她是放荡的,以随意的约会和发泄来排遣内心的苦闷及失意,一次次地用性爱的快感来获得满足,但我们看到的,依然是难掩的更深的痛苦。
少年终于开始了他的行动,他要当面见到这个女人,而不再象镜头中“偷窥”那样只是远距离的观望,他的行动虽然幼稚但却行之有效,他利用了他的身份:一位邮递员,送去了一份假的取款单。
女人如期出现了。少年呆滞的目光中终于微显欣喜,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可女人却遭到了羞辱,因为她手持的是一张做假的取款单。女人愤然而去,少年追上了她,他嗫嚅而又恐惧地向她道出了真相,他还告诉她,他一直在偷偷地观察她,甚至知道她昨晚哭了,他想见她。
女人震惊了。就这样,他被邀来到了她家。现在,他和她终于可以面对面了。她沉静地看着他,而他瑟缩着,紧张地望着她。她说,她把性爱和性看作是不受约束的东西。他反对,还是用受惊的眼神看着她,胆怯地说:他爱她。她笑了,笑得放荡。
然后她问他:你知道女人在作爱的时候下面什么也没穿?他说知道。她又说:当一个女人想一个男人的时候下面会湿,你想感觉感觉吗?
少年开始颤抖。女人拿住了他的手,一点点的,甚至是强行的放在了她的大腿上,并往上部蠕动。他抖得更厉害了,象一片风中的树叶。
女人的目光是淫荡的,还夹杂着些许报复的快感。
少年崩溃了,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接着,几乎是哭嚎地叫了一声。女人的脸开始冷了下来,兴灾乐祸地看着少年,不屑地说:现在你知道什么是爱情了,去浴室洗洗吧。
直到这时,奇斯洛夫斯基的思考开始初显端倪:我们已然在此之前通过少年的眼睛,通过他和女人的对话,知道了女人对爱情的绝望和鄙视,她一如行尸走肉,游魂般地行走在世上,用无数次肉体的狂欢来掩饰空虚和迷惘。她没有爱情,爱情之于她只有性,只有肉体的运动,于是,她在少年身上实施了她的报复---她不相信爱情。
可少年却自杀了,一次未邃的自杀,他被家人救了,送进了医院。救护车的警笛声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她预感到是少年出事了,她开始关注这位曾被她鄙视的少年。
情节的逆转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此前,我们可以通过细节清晰地感觉到女人爱情观(如果可以称为爱情观的话)---她对爱情的不屑,乃至冷漠,显然基于一次爱情的背叛---但在《情戒》中,这一笔被虚写了,从此不再相信所谓的爱情。她走火入魔似的性爱之“旅”,与其是寻找刺激,莫如说是在与男人的相互捉弄中完成的宣泄,因为所有的“实践”告诉她,男人的爱情始于性,也止于性,这才会使得她面对一位纯真少年的“爱”之表达后,以“性”的回报来“启蒙”他何谓爱情,于是在她的意识中,性即爱成了她的“信仰”,她奉行的行为法则,她游戏人生的哲学。
可她现在进入了焦虑。影片的视点也从这一刻开始转向了女人,她那张“风尘”的脸,开始呈现出变化---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牵挂和焦虑的变化。她开始打听少年的消息,直至到了少年的家,她看到了那个曾被用来窥视她的望远镜,略略的知道了这个少年的“信息”,但她没有见到少年。
她开始等待,一个在她看来漫长的等待,当时的她,自认为这个等待亦因少年的自杀她负有责任。这位从电影的一开始就缺乏责任感的女人,陡然间突然获得巨大的,不可思议的责任感:为少年担心,甚至愿意为他做下任何事。
等待的焦虑有了结果,她看见少年的楼房里亮出了一缕灯光,她是那样欣赏若狂的向窗口招手,甚至一反常态地打出了标语:我在想你。她拿着电话听筒向窗外摇晃着---她了解少年熟知她的电话,因为出事前给她拨过多次电话但从不开口,为了能到她的声音,那时的她尚在“风尘”中,不解爱情。现在,我们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爱情,它象奇迹一般地悄然潜伏在了她的体内,或许她并不自知,正是这焦虑,这等待,她因此而获得了爱情。
努力是徒劳的,少年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了。但镜头一转,我们看到了他,他就在家里,他被抢救了过来,现在伤愈出院了。
他的脸依然是落寞的,但没有了痴迷。
电影结束在女人再次来到邮局,那样惊喜交集地看着隔板窗内的少年。低头工作的少年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侧脸向窗外看去,他没有表情,那张脸显然已成熟了许多。女人激动的敲着窗,用手比划着。
少年看着,还是没有表情,但他开口了:我以后不会再用望远镜看你了。
《十戒》戛然而止,就象是一个急促的停顿,而把悠长的回响留给了我们,留给了与他一道步入思考的观众。
奇斯洛夫斯基的《十戒》最伟大之处是它的不确定性,区别于奇氏的《红》《白》《蓝》---因为这三色代表了自由、平等、博爱,这三大概念是人类的终极价值,它代表了颠扑不破的真理,自然也无庸置疑,奇氏要做的,无非是在这一价值前题下,发现新的真理,提出新的问题。
《十戒》则不然,奇氏从摩西的戒律中,发现了人性中基于根基的弱点,或者说与生俱来的天性,而它的存在,又是与人类社会的至高宗旨(被宣称为“至高”的宗旨)相冲突的,由此而衍生出了奇氏的困惑,他并没有用任何“至高”的观念和思想去鞭挞所谓“根性的弱点”,而是将它小心翼翼的剔除出来,放在显微镜下予以放大,奇氏不给结论,他只是在追问,一个近乎形而上的追问,例如《情戒》,奇斯洛夫斯基要追问的是:
人,缘何而爱?爱情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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