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粒櫻桃
(汶川大地震七周年纪念版)
陈帆
我第一次匆匆從驚恐的成都趕到都江堰已是5月13日下午五點多鐘,大客車擠滿了緊急趕返都江堰回家探平安的當地人,我從他們臉上只看到一個“盼”字在閃動,個個心急如焚。我擠在他們中間,瞅著車窗外的混亂情景,比成都還糟比想像更糟……
客車根本就沒有按常規停駛在原有的客運中心,而是在剛出成灌高速收費站不遠的另一個出口路邊把乘客全部放下,而收費站的狀態除了小屋看不太大損壞,過卡的大棚架己明顯變形傾斜,收費站已終止正常工作,全部免費讓經允許的車輛放行。
到處都是往來救援的軍車、急行路的各兵種部隊、各種救援人員和救援的車輛。關卡上有眾多值勤的軍人、警員和當地交管人員在疏通道路。我乘坐的客車由專人指引停靠在指定路段下車接受撿查驗行。一位女交警很禮貌的讓我出示身份證明,我從背包中取出證卡交到她的手中。
“先生,您有救災指揮中心簽發的特別採訪通行證嗎?進入受災地區必須持有上級有效證件,才能允許您進城的。您如果沒有,我們無法讓您進城。這是手續,也是為了保障您的人身安全。對不起,先生!現在情況仍然很緊迫,請、請,……”她正跟我說話間,她的手機響了,從她疲困的表情看,來電像是很緊急的事。
“喂,喂喂,我是小趙,是,是。劉隊沒找到就沒找到,嗯嗯,我挺剛強,別太費精力替我操心!是,是。我不著急。讓隊領導和大夥兒多操心了。再見。”
這位女警很快合上手機,並用右手下意識的扶了扶警帽,莊重地向我行了一個軍禮,指引我到返成都的臨時站區候車原路返回,我出於職業習慣,知道准是至親的安危問題,我用尊敬的眼光,目送著已消失在奔忙人群中的她……
我早知道沒有辦手續的是難上加難,只好退回成都。第二天,市都市報社的小朱來電話讓我驚喜。
“喂,老大!跟咱小組去映秀吧!保你進去又安全。你準備好在西三環機投路口等著。這正火急火撩的,沒工夫跟你聊閑天,掛了啊!”
就這樣,我總算有這樣難得的一次機會去重災區第一線了。小朱說是什麼小組其實就兩人連我才仨。小朱開了一輛北京越野風火火的趕到接我的地點,二話沒說,開著車直奔都江堰方向駛去。
“嘿,我說小朱頭!我能進去嗎?別到了都江堰的卡子上,又把俺當處理品給退回來?”我坐在小朱身後的後座上,用手拍了拍他的背膀不放心地說。
“你這人兒真怪,讓你去自有安排,證明檔上有你編劇的大名兒,老大!你鬧啥子嘛鬧!”小朱話趕急了,又露出了濃重的川音兒。
事情果真比預料要順利好多,我們的小車卻從專用通道進了都江堰市區。我瞅著車窗外照舊繁忙一片,到了我昨天經過的收費站,儘管到處一片殘牆斷瓦和急速往來的各種救災人群,心裡就不好受,這是一座最美麗出名的川中旅遊勝地啊!現在眼前出現的景況,真像是在戰火紛飛的戰場上。
“小朱,這就往映秀開啦?”我急切地打聽。
一邊目不轉睛一直瞅著窗外快速掠過的各種傾倒的房屋、一拔又一拔的忙亂悲傷的人群,像是自已在問自已的對開車小朱說。
“老大,咱去水庫,乘川武的沖鐸舟去映秀,你別再問了,我心裡不知多難過哇!你鬧啥子嘛鬧!你這人咋那麼煩哦!”
我再不吱聲兒了,心裡一下想到昨天在收費站接待我的那位趙姓女警,“她現在還在收費站嗎?剛才沒瞅見啊!她的家人還平安嗎?”我的思緒開始混亂焦急起來。
車很快開到水庫一側救援指揮部指定碼頭,窗外仍然人來人往,這裡軍人更多,一隊又一隊的抬擔架、接應從映秀撒下來的災民。我們的小車已開得很慢,到處是呼叫聲、喊話聲和雜亂有序的環境聲……
小朱不愧是職業記者,現場感覺非常老道熟悉,跟他一起來的竟是位80後的女攝影記者小賀,人兒長得川妹子那種可人樣性格特文靜,一路無言只是跟我點點頭算認識了。
一下車有接待我們的一位川武總隊宣傳部的幹事張再君中校,渾身上下全是泥汙油斑,看得出他人都己很疲勞了。
“歡迎,小朱已交代過了。你們跟我到碼頭,0357衝鋒舟馬上要過去了。我已安排了一位士官丁喜旺陪你們,他就是汶川縣城的人,那邊情況非常熟悉。昨晚下來的專門等你們。”中校說話乾淨利索地交待給小朱。
碼頭上從映秀下來災民很多,我緊跟著小朱,這會兒小賀這文靜小女子可就一點兒也不文靜了,她在碼頭忙著搶拍新聞鏡頭。
這時,張中校拿起步話機開始呼叫:“鐵拐零捌,呼叫鐵拐零捌!聽到請回答。”
“我是鐵拐零捌,請首長指示!”步話機在嗡嗡作響。
“叫丁班長向我靠近,我已到5號碼頭,我正在5號碼頭。請回答。”張中校沉著的用步話機呼應著。別看小賀文質斌斌的不起眼兒,她人兒雖在碼頭幾處換角度拍照,可我們一到5號碼頭,她人兒已輕候在了小朱一邊。
那位姓丁的士官班長也同時出現在我們面前。
“朱記者、陳老師、小賀,我就是丁旺喜。我陪你們去映秀。現在餘震還有,你們上岸後鎮上的人來接我們,安全儘管放心。咱們登艇吧!張幹事,走囉歐!”
張再君點了點頭又揮了揮手,轉身消失在救援的隊伍之中。
衝鋒舟0357在湖面上行駛,水波泛著閃光,一層一層一圈一圈的在擴展再延伸,我扶著船窗的欄杆,瞅著這如同地震波的水浪波瀾,心底一下浮現出映秀小學一群可愛的小同學的張張開心的笑臉,我呆凝住了雙眼開始昏弦,我在這一瞬間,好似天翻地裂,秀麗清靜的映秀小學傾刻變成慘烈的廢墟,一張張可愛甜蜜的幸福笑臉消失了,留下的是恐懼絕望的孩子們呼喊和哀鳴……
沖鐸舟0357就要靠岸了,山邊水庫碼頭仍可見不少人在移動,通往咉秀的山道上也可見有人的隊伍在移動,這時,一架軍用直升飛機從映秀鎮的方向向水庫這邊徐徐飛來,聲響愈來愈大,很快從我們搭乘的0357號衝鋒舟上空轟鳴的掠過向成都方向飛去。
士官丁旺喜很快認出,已在岸邊碼頭等我們的鄉鎮農幹劉三妹和俞佰叔他們,丁喜旺已向他們揮手,劉三妹也在岸上使勁兒地揮手答應。
雙方六人會合後,俞佰叔發話了。
“危難當頭,我們沒得汽車來接你們囉!路都毀壞完囉!只好委屈各位了!”正說著,山體路邊岸及半又搖愰起來,這是餘震。
小賀沉穩的端著相機在拍照,丁喜旺忙喊:“朱記者陳老師莫怕!我們都慣囉!”
我已經歷過5•12汶川大地震成都的強烈震波體驗,這時瞅著劉三妹緊緊的扶著俞佰叔,他們那麼冷靜、沉著和不屈,我的心在顫抖。
在通往映秀的己經無法通車的山道上,移動的人群仍然在有序的移動,一切好像並沒有發生什麼一樣,那麼平常又那麼不屈。
這時,俞佰叔向我靠近,他看上去己是六十開外的老漢了。個子矮矮的人乾瘦乾瘦的,他雙手好像抓著一個用白手帕色著的什麼東西。
用濃重的四川話對我說:“曉得,我曉得!你就是陳老師對頭不對頭?我們先在這兒坐一下歇一會兒。來!劉三妹你也過來嘛!把這四十七顆櫻桃分給陳老師他們嘗嘗。”
我驚呆了,淚水止不住從我眼邊滾落下來,我哽噎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陳老師,您哭啥子嘛!莫哭!莫難過!您都是見過風浪世面的人囉!在你們還沒有進映秀之前,我先跟你們擺擺攖桃的故事。我這手裡是四十七顆櫻桃,自家樹上長的大紅櫻桃呐!又大甜水又多,代表我家四十七棵櫻樹上掛的嘛!你們吃你們吃嘛!吃完了再進映秀。”
劉三妹是少農幹,她的丈夫和在映秀小學念六年級的兒子都在這次大地震中遇難,她深知俞佰叔的用意和念思,一邊抹著淚水一邊從俞佰叔手中接過四十七顆櫻桃,開始分給我們吃。
在一旁的丁喜旺低聲對小朱說:“俞佰叔是映秀鎮出了名的五保戶,是全鎮都敬愛他的校外輔導員。他最疼愛的娃娃們就是映秀小學的這些小娃娃,幾乎都遇難了。他老人家咋不心疼嘛!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把最好最紅最大的櫻桃成筐成筐免費送到學校去。現在全完囉!娃娃們都永遠再不回來囉!”丁喜旺雖是個頂天立地的軍人,說著也止不住流下了辛酸的淚水。
這時,劉三妹趕緊走近丁喜旺,用胳膀直捶他說:“沒得出息嗦!當兵哥哥的不許哭!你姐也不再掉眼花了,你又哭啥子嘛?讓小朱好生報導一下俞佰叔,人家又為個啥子嘛?他老人家四十七棵櫻桃樹全被泥石流給埋了。我們鄉等整治好囉,一定要給他老人家再種上四十七棵上等優質櫻桃樹。”
我嘗著俞佰叔的粒粒香甜的大紅櫻桃,抬頭仰望著天上飄浮的白雲,心己經隨著白雲飄在了秀映的上空,那裡有好多聖潔的小天使在飛翔。這時,俞佰叔站起身挺起腰大聲對我們說:“走囉!我們回家,我們就回映秀囉!”
這當口,又有兩架軍用直升飛機從湖面的遠處向映秀飛去,碼頭上的移動的災民們開始登上0357衝鋒舟,另外三艘沖鐸舟也陸繼在接應從映秀撤出來的父老姊妹鄉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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