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满山遍野的杜鹃花开──黔东南记行
(阅读与欣赏)
王 斌
【选编手记】此次与王斌是隔得最长的一次没有见面了,因为我在南中国的某处滞留未归返北京。他去了黔东南,我还会去么?读了他的“记行”,大致跟去了一样的有临亲的感觉。他不会是白去的。我想,我在长江以南游走也不是白走。怎么“失语”了?重返北京会有各自更多的话语权……赏。
一
你们明天一定要去爬那座山,县长微笑地说,山上有座庙很灵的。
他说的山,在当地被唤作龙泉山。我们一行三人在经过一天的颠簸后,终于在当天下午抵达贵州黔东南的丹寨县,这一带四周被群山所环绕,山岚如一条若隐若显的轻烟笼在山腰之间。出发前我便看了一眼网上的天气预报,被告知贵阳连续几天都将逢暴雨,心情便有些许的黯淡,因为这将会影响我们一行的游览───我一直很难有机会去少数民族居住区看上一眼的,这是我的一个理想,此次正好被朋友召唤,不由得心生欢喜,只是这场雨,让我踌躇了。
但朋友的的邀请,我亦难以婉拒,毕竟雨中徜徉于苗寨、侗寨又是另一种情趣,南方的雨曾让目下置身于北方的我梦牵魂绕,那是因了那细雨蒙蒙中有我的许多记忆。
到了丹寨县才知亦来了许多异乡客,甚至有来自法兰西的远道客人,当晚的酒宴令我不堪适应,这种场合我总是无所适从,好在那位出身于侗族的县长,引吭高歌了一曲侗族的民歌,令我一惊,那歌声中仿佛有一种什么奇异的内容在吸引着我。
未几,县长说,你们一定要去爬龙泉山,我们这里的人说想生子的,或想发财升官的,拜拜就灵,他笑说。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坐车来到了山脚下,居然没下雨!这让我心中暗喜。我抬眼望去,心里开始发怵,那山委实太高了,我担心我的体力是否能支撑到最后的一刻。
此次决意攀登绝非是为了那个所谓“灵验”的民间传说,而是县长最后的那句言语:在山顶上,你能看到满山的杜鹃花,说时他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光芒。山高吗?我问,不高,他说,我一天可以来回爬三趟。
还是很高。龙泉山顶遥遥地耸立在我的眼前,我必须仰起脸来打量它。定了定神,便甩开同伴,一个人先行向山顶冲刺了,背后传来同行的成都小龙的呼唤:等等,一会儿旅游局长会来陪我们爬。另两位与我同来的“共和国军人”小姐亦在看着我,我挥了一下手,没停,继续一步步地踏着石板小路艰难地往上走去。我知道她们会怪我太不够绅士了,无所谓,有小龙这位男士陪伴,便足矣了,我只会成为她们的拖累,所以我先行,这样我好中途歇歇,不至于影响到她们的速度。
走了一程歇时,他们一行出现了,一看,少了一位同行的海伦,问,才知此位大小姐刚爬几步就累爬了,自言不登了。我们四人又开始了前行,那是因为多了一位当地的旅游局长。
天气真好,雾岚散尽,悬挂在东方的艳阳透出了一丝娇媚,大山遮掩了它的温柔的光照,只能看到山洼下,那一片平坦的大地被阳光所覆盖。
上山的小路是由一块块不规整的青石板铺设的,在我们的左手边,有一汪山间流下的清泉汩汩的高低起伏奔腾般地流淌着,我很长时间没有聆听到这种宛如悦耳的音乐般的清泉之声了,它哗啦啦地一路下泻,偶尔会在小石岩上激起一阵小小的浪花,又激流直下了。
再拐一个弯,清泉不见了,现在的我们被两座大山所“挟持”,只能在狭长的小石路上攀爬了。气喘吁吁,很想放弃攀登了,因为所谓的胜利在望还遥距在高处,我真是爬不动了。热汗顺着我脊背无声地流淌着,我双手撑膝喘息不止。
我不行了,我说,一屁股坐在岩石上。小龙仍在催我再使一把劲,我摇着头,心里在打着退堂鼓。
这时先声夺人地传来几位年轻女孩的嘻笑之声,不一会她们从山道的拐弯处出现了,穿着打扮一如城里人,一张张富有朝气的面孔,好象也累了,在我的边上坐下歇着了。
你们是哪的?我问,其实心里已然认定她们来自贵阳或别的城市。
就这里的呀,一位脸膛红喷喷的女孩应道,她的眼神透出一股调皮的劲头。
这里的?我微惊,因为真不象:是苗族吗?
是呀,那女孩微笑地说。
说完,女孩们又互相鼓励着往上爬去,我冲着她们吆喝了一声,还远吗?因为丛丛针叶林阻挡了我的视线。不远,她回眸一笑,快走吧!
我们继续往上攀爬,举步维艰。不一会儿又歇了,那些女孩们还在嘻嘻哈哈地乐着逗趣。我叼上一支烟:你们今天是来玩吗?我问女孩们。其它人都在乐着看着我,没言声,还有一丝腼腆,又是那个活泼的小女生开口了,今天不是星期天吗?我们来玩呗。
常来吗?
嗯,她肯定地点点头。
听说你们苗家的图腾是鸟,对吗?
我们锦鸟喽。她笑说。我听成了紧鸟,一时不解,皱着眉心看着她:金鸟?什么“金”?
哎哟,就是锦鸟嘛。她说,又飞快地用身体摆出一副锦鸟展翅的姿势,象是一尊凝固的雕像。我亦起身,学着她做飞鸟状,她歪着脖子看我:不对喽,是这样,她又重新“飞”了一下,我观察着,又来了一下,还是不对,她笑了,将我的左手掌往上板了一下。这就对喽。我也乐着,收手,又“飞”了一个,因为我注意到她“飞”出的右手会将大姆指与食指轻“捻”成一个鸟嘴的模样,我亦模仿,她瞅着我一嘟嘴,你这不是锦鸟,是瘟鸡嘞,说着将小手伸出,用手指轻捻成鸟嘴的模样,我大乐。
偶遇一匹矮马,在马夫挥鞭的吆喝之中,咯跶咯跶的蹬着石阶,马背上驮着负重,这马上山的动作似好玩,登登登地双蹄前迈,后身微屈几下,蹭蹭蹭地就“健步”跨越了石阶,我说这定然是蒙古种马,当年成吉思汗率领的蒙古勇士们就是骑着这蒙古矮马征服了世界。小龙说不是,此谓蜀滇马,说是旧时茶马古道上贩客们驱赶的就是这类马,耐力强,善山道,我大悟。
她们又相闹着“登登登”地疾步跑了几级台阶,很快要拐弯消失了,那个女孩回眸一笑,不远了,快走。我感到了惭愧,人家一小女子都能在山上健步如飞,我这大老爷们还气馁,真丢人。我站起了身。
哎哟,杜鹃花!这是随行的“共和国军人”冬秋的惊叹,抬眼望,果然是一片粉红的杜鹃花,蓬蓬勃勃的生长在石路的两旁,恣意地怒放着,我的心情为之一震。我想起了我在福建海岛上当兵时的情景,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铺天盖地,一整座大山都被那一片粉红所浸染,令人心醉。可这种醉意,在当时似无太多的感觉,只是在今天面对这丛丛杜鹃绽放时,在记忆中复活了。
喂,帮我照一张,我说。冬秋赶紧拿出相机,我摆了一个姿势,并笑曰:此为他在丛中笑,我的样子一定愚蠢之极,冬秋大笑。
再往上,还有紫色的杜鹃呢。那个女孩在高处嚷嚷着。又爬了几步,果见几株紫色的杜鹃,太令人惊奇了,这种“特立独行‘的杜鹃我可是平生首见,它在一片粉红的杜鹃中,婷婷玉立,傲视群芳,这让我犹感大自然的神奇。
终于爬到了那座庙宇,很简陋破败,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里面已然有不少游客了,香烟缭绕,我进到庙里瞅了一眼,确实有几尊神像,造型却不敢恭维,但游客们却表现得极为虔诚,亦有跪拜的,旅游局长笑言当地人说拜了还会有桃花运的。我亦笑:是吗?那得拜拜。其实我没拜托,只是一乐而已。小龙道:桃花运到末了便成了桃花劫了。我心想此君可能遭此过一劫,否则不会口出此言。
那里有山泉,很甜的,王老师不喝一口?旅游局长笑问。我往边上看去,果有一股山泉,从山顶上顺流直下,当地的苗人将它顺到了这里,汪在一泓清池中,在一面石壁上,安置了一个水笼头,稍稍一拧,清泉便欢畅地流了出来。我俯下身欲用嘴接水,一个憨实的老人忙说:别,这有纸杯。我感激地从他手中接过纸杯,接上水,仰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痛快!爬山时的燥热在那一瞬间即刻消泯了,有一种淋漓的痛快。泉水清冽甜润,沁人心脾,心灵都象是被洗涤了一般,据说这水,亦是灵验的。
回身,那位小女孩仍在与小朋友们欢天喜地聊着,我笑说,你在小朋友中是不是一个小头目?她摇头,我们爱在一起玩哩。高中生?我又问,她点头。走前,我又玩笑般地做了一个锦鸟展翅欲飞的姿势。还是瘟鸡喽,她乐。我抬眼往伸展出的右手指一瞧,可不是,我那两只手指又捏成一条逢了,没有了鸟嘴的模样,我更正了一下,她乐着颔首。
又往上爬了几步,这才是山顶,俯瞰之下,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杜鹃花群山尽染,覆盖着险峻的群岭高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意中映衬得更加的灿烂夺目!
二
龙泉山归来,已然双膝萎软,步履维艰,委实不堪。入宾馆时见有警务人员三五成群的聚在大厅前,仿若大事在即,后一思量,定然是省城的领导一干人驾临了,“陋县”不敢怠慢。
走入电梯间夹道时,又见二警察投来目光,但未盘问,我径直上楼,正好一挂牌的员工随行上楼,便问:何必如临大敌?她笑,未言声。
匆匆洗了一个澡,仰倒在床上准备小眯一会儿,又被告知下楼搓饭,刚进饭厅,但见人声鼎沸,亦有节日之气氛,形色人中公家的面孔比比皆是,冲着表情亦以判断官位的高下之别了。我想和随行的同胞共座,却被支去了一干陌生人的桌上,我的名字赫然在桌,旁边一位公家人笑脸迎候,一张名牌已然递上,我没看,顺手放进了兜里,但他的自我介绍中方晓此为一位州级干部,我们聊了会儿有关黔东南少数民族文化的形态与开发,但他话里话外是希望能将苗、侗两族的风情民风向外界推荐,我亦认同,但关键在于用何种形式?
午餐开始后便不断有人前来敬酒,我一再婉拒,并申明本人不胜酒力,他们也就客气地让我意思一下而作罢。
坐着尴尬,匆匆扒了几口饭便离去,又被引入楼上即将举行的此行的主题仪式───即我们的小朋友丑丑的电影开机仪式,果然到了一些当地响当当的大人物───两位主管文化的省委副书记及副省长,按牌号就座后我看了一眼桌上的仪式安排,心里却在担心会被点将上台演说,如此之多的领导在座我向来不敢造次的,因了我平时的口无遮挡。
还好,榜上有名的均与我无关。一会儿被告之仪式开始,我的同行者海伦小姐居然身著盛装出现在了舞台上,落落大方的开始了她的主持,我心想这位人物看来是身经百战,否则如何能做到泰然自若,举手投足间游刃有余乎?她是一位歌唱家。
背后传来一声轻唤,回头,一张笑脸正冲着我,我愣是怔忡了几秒钟,这才看出此为同行者冬秋,此位小姐着一身英姿飒爽的军装,发式似乎亦“正规化”地打理了一番,焕然一新的风度让我一时没认出她来。哈,我说,果然一身军服在身了!她笑。
各方代表上台讲话,均为感谢某某领导云云,听着无精打采,但出于礼节只能侧耳倾听,心里觉得这事办得过于的隆重了,而且将此仪式提升至的高度亦让人犯了糊涂。
忽听神采奕奕的海伦小姐大声地介绍我,接着在未有事先预告的前提下将我“拎”上了台,完全是措手不及。来不及思考了,只好硬着头皮上阵,在短短的几秒钟的时间内迅速将发言主题在脑子里拟好,开口的第一句便是:客套之言免去,又言,在坐的均为艺术而来,
那么我要说我们在这个时刻是同志了,所谓的志同道合是也。
是的,在看我来,此时此刻这里没有了贵贱之别,高下之分。
我说,刚才诸位同胞的高论我听了,但尤感欲予通过此片招商引资开发旅游之意,我想问:当文明(所谓的文明)一旦被众望所归地引入,我们这里的少数民族文化会因此遭逢什么命运?我说,必须承认,今日之时代精神已死,我们进入了一个所谓高速发展的物质化或曰信息化的时代,但我想说的是,文明与自然的关系会因此而达到真正的和谐共处吗?我说我很怀疑这种引进很可能是一种对自然的践踏与破坏,它完全有可能会由此而打破千百年来在这里形成的生态平衡,而给我们的后代子孙带来灾难。
我质问道:我们这代人要为我们的后人究竟留下什么样的遗产?这个问题一定要引起我们的追问,我以为,我们要留下的有价值的遗产无非是两类:一者为精神的,一则为事关生存的。精神的是我们对真善美的信念;而生存的则是我们与自然的和谐之风,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破坏我们的生态与自然。
我知道,我通篇所要表达的是对所谓的文明进化的质疑与拷问,社会达尔文主义在今天已然臭名昭著,那么生态达尔文主义呢?中午吃饭时我与那位州级领导言之,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党是真正的光荣正确的,这便是绿党。
我当然是矛盾的,我又何尝不知这里的贫穷与落后是需要文明来扶助与拯救?但文明真的能救赎他们的生存困境吗?这里的民风是悠扬与快乐的,在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来自大地赐予的淳朴,可是我们这些所谓生活在现代文明中的人类却活着并不快乐,这是为什么?
人类最终的生存目的难道不是为了快乐吗?快乐是权衡幸福指数的唯一标准。
但我们为了那个所谓的对边远地区的“善良”救赎,有一天将千百年来与自然相处中所形成的生态平衡,以及扎根于这一生态之下的民风民俗击碎之后,我们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再留下什么?
今天的人类对自然资源的掠夺性伤害已然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可是可供人类使用的自然资源又是有(譬如石油资源),它不可能再生,那么我们为了今天的所谓的现代化生活而进行的这种无情的掠夺,会给整个人类的生存形态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我不敢想,我也不能在这里说,这只是我的一种隐隐的担忧。
我下来后冬秋激动地叫我:王老师,你讲得太精彩了!我问是吗?我可一点没觉得。她夸张地说,我对你的崇拜如涛涛江水。这下我乐了,我说你别变着法儿骂我好吧。她瞪大了眼睛说,是真的。我没再理她。
再上台的是副省长,一看表情便让我觉得他不象是个职业官员,更象一位学者。他的发言更让我认为这是一个有知识涵养的领导,亦不用讲稿,滔滔不绝,而且言之有物。他突然提到我的名字,我注意听,他说我的发言让他颇受启发,但他仍相信文明是有前途的,终究会带领我们走向幸福。我在底下听着很想与他辩论一番,但显然这种场合不适合辩论。
仪式结束后他看到我说,还是要相信文明吧。我摇头,谓之我是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他宽厚地笑了。后来有人告我,这位副省长是一位民主人士,在贵州的一所大学当校长,现在还带着几十名研究生。难怪,我想,我说这人怎么没官腔,而且见识不凡呢。
接着又被人领着去了广场,那里正在载歌载舞,一水的苗家人。我们就坐在前排,因为这是为电影的开机仪式准备的。县长坐我边上,告我说苗家人分为七个支系,但都崇拜锦鸟,区别在于头顶上的银饰风格。几个节目下来我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在我看来少了些大地的泥土气息,而多了些舞台腔,虽然她们唱的均为最原始的苗家之歌。
我在想,这些苗族人祖祖辈辈吟唱的民歌,一旦离开了孕育了它的生活环境,离开了生养它的家乡故土,而成为了供人观赏的娱乐形式后,为什么就会渐然失去了带着土地,青草、绿树以及从崇山峻岭中散发出的生命感呢?
三
很早就醒了,拉开窗帘,天光微矇,伸手窗外,有点凉,手心像是亦有众多的蚂蚁在爬。哦,下雨了,典型的毛毛细雨,宛若我想象的南方那般,一如我此刻的心情,亦是一片迷朦,还透着一丝湿漉漉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昨晚一位友人的电话中途突然断了,让我心惊,心想着一会儿可能会打回来,这仅仅是一次意外,便揿亮了床灯,抄起尚未看完的日本推理小说,注意力却始终无法集中,好象是心思不在,真是奇怪!
电话终究没有再打来,迷迷糊糊地仰在床靠上又睡过去了,再醒,犹见窗外熹微的晨光了。
吃完了早餐,海伦说今天去凯里。什么是凯里?我问。昨天她们就一直在说,我没反应过来。冬秋快乐地在叫,那地方可好了,我去过。她絮絮叨叨地述说着在那里可以买到苗家人身上的银饰什么的。我了不兴致,出门时我向来客随主便,自己没主张,反正别人走哪我跟哪。
真是下雨了,纯粹南方式的绵绵雨丝,飘在脸上犹如无数个小虫在蠕动,但我喜欢这样的雨天,雨中看景,像是隔着一层薄纱,远山近景若隐若显,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空气中还荡漾着久违的山野的清新。
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出发了,一路颠簸,一个多小时后来到隐在大山沟中的村落───丹寨县南皋乡石桥村,这里可是当地的一个著名观光景点,并非仅是风景宜人,而是在这个黔东南偏僻一隅,居然保留着中国最为古老的造纸术,来前就人告我说,此地的造纸术相传是延续了东汉蔡伦的一脉,但师承的技法又来自唐代的造纸艺术。历史上苗族先民曾是楚国的主体居民,而中国古代的造纸鼻祖蔡伦的祖籍亦属当时的楚国,即如今的湖南郴州,苗族先民们历经战乱及灾祸,举族迁徙,历经艰辛,终至流落到了这个荒莽险峻之地,据考证,这里的造纸术与现在汉中的造纸艺术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此山高水远的阻隔,不可能仅只是一个神奇的巧合,从此意义上看,此为蔡家祖传之一脉似非谵妄之语?
·石桥的苗家人,时至今日仍于每年择日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以悼念和感恩先人蔡伦。但我疑惑的是,蔡伦幼时进宫,沦为太监,后为自保,成为了东汉朝廷上的一位声名显赫的佞臣,其造纸术之创制理念亦来自于欲献媚于皇太后,由此观之,此“术”于当时只限于朝廷中人所知晓,与山高水远的家乡的父老乡亲无涉,虽石桥苗民据考乃迁徙于楚国,若论籍贯自然与蔡伦遥相呼应,但此“术”之流传恐非源自于蔡伦,但这一支古时的造纸余脉究竟师承于何人?至今恐仍为一谜耶。
此为我的遐想,不足为凭。据说,石桥的造纸艺术源远流长,居今乃1500年历史,历经好几代人,村寨中居住着200多户人家,家家户户均会造纸,但此技艺仅限于村寨,概无流传。
驻扎在路边新搭建的作坊般的屋子是空的,一问,主人出门了,便遗憾于未能亲睹造纸的工艺过程,于是前行。
小路边上旦见潺潺流水,那一清澈见底的小溪迴环往复地拐了一个弯,顺着曲折的大山流向了无尽的远方,有一巨大的石孔昭然在目,溪水贯穿其间,其造型亦如巨象之鼻,胜为一景。我屈身拣一小石,纵身掷去。小时我伫立于南方的清水边,经常如此打上一二个飘石,看着石片贴紧水面,“嗖嗖嗖”的在水平面上起落飘飞,溅起片片涟漪,作鱼跃之状,心情便为之一爽,后长大成人,这等闲情野趣居然忘置于脑后,只是今日又见这汩汩流淌的清澈小溪,又勾引出了我童年时的玩性。
童年不在,但童心犹在。
来到村子里,可谓鸡犬之声相闻,几只黄犬在清石板路上四处乱窜,摇尾乞怜,抑或发出几声象征性的吠叫,对路人似无敌意,可见来往的游人太多,它们无须警觉了,故而完全无视陌路人的光临。亦有个把大鸡小鸡,摇摇摆摆,旁若无人地在街上觅食,抬头“咯咯咯”的鸣叫几声。好一派陶渊明笔下的闲逸之风。
再进,旦见几个小儿在细润的风雨之中坐一马扎,在一个颇大个的竹编的簸箕里捣着纸浆,纸浆浸泡于水中,飘在面上的那一层乍看之下象是粘稠的浆糊,还浮游着几枚菊黄色的野花,纸浆的颜色颇奇特,紫红、橙黄,月白映入眼帘,据闻此“纸”乃为当地丰富的构皮、杉根、野花配制而成。
小儿捣着纸浆一语不发,偶尔抬脸胆怯地觑我一眼,见我投来的目光,又赶紧垂首练活儿。我看着稀罕。
随同者将我们引入一个家屋,这是一间极宽敞的开堂大屋,正面供一神龛,上书天地君亲师等翰墨大字,亦有牌位尊于桌前,这是我第二次亲见了,看来这一带山民似乎家家如此,可见儒家文化的影响还是无所不在,虽然此为苗家一族。
但那一神龛还是被几排大大的隔断给遮掩了,隔断上堆积着各种不同类型的白纸皮或彩色皮纸,如果不是我这个有心人细察,恐一般人难以窥见那一静默着的神龛,它仅成一象征之物?我自问。
因为来此一游者均为古老的造纸艺术而来,主人热情自不待言,而且各种“古纸”一应俱全,有散装,亦有装订成册如同笔记本一般的带色的纸本,稍一问价,主人开牙便毫不含糊,绝不便宜,还声称是因了雇工太贵。我转脸瞅了一眼屋外操练不息的小儿,尚属未成年,而且那一脸的张惶,不敢言声,亦知此为被压迫者已然不证自明。如此黄齿小儿会贵吗?如若真乃奇贵亦非这张张惶的面孔了。再看那位似乎一脸憨态的叫买者,那眼神中透出的狡黠还是让人一目了然,但凡商品意识一旦侵入这片土地,这张脸瞬时便会成普及型面孔,纯真质朴将成为了稀罕之物,一去无返。
哦,这一片青山绿水的逸情野趣,人隐没于其中的那一份清潇犹在乎?
秋冬倒是拣了几样纸本,与叫买者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无奈,任其宰割了。他们一准知道你们远道而来,必然是冲着这一方“遗产”之瑰宝,如何能两袖清风而归?此时不宰便待何时?杀之乎!倒是海伦没了情绪,决意放弃显然绝非出自囊中羞涩,而是漫天要价让其不爽。
又出发了,再有一个多小时便到了名为凯里的城市,这里是黔东南州政府的所在地。海伦奇道,为什么会取凯里一名呢?我曰:恐以苗家之语冠之,她一想似觉有理。海伦与冬秋虽身为军人,并以姐妹相称,当年均毕业于“军艺”,现又都在京城的名牌大学读艺术系的研究生。
午餐过后她们两人激动不已地要去买苗家人的身上的配物银饰,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外面依然细雨飘摇,还非要拉上我。我婉拒。我没那份雅兴,便一人返回宾馆,正好房间配有电脑,大喜,先上网看了会新闻,给朋友留言通告我的行踪,又百无聊赖地翻了会儿书,不觉中又眯糊上了。
我真是累了,昨晚显然没睡好,渐入眠,有梦来侵……
四
华灯初上,被友人从宾馆急唤下楼,言及县长当晚设宴款待,我诧异于县长如何人在"凯里"?海伦答:县长正在在州府开会。
来到了一个典型的苗寨风格的餐厅,径直去了二楼的包间,已然面熟的县长笑盈盈地起身迎候,旁边站着一个面生却笑意盎然的女子,县长介绍说这是我的夫人,随即传来海伦、秋冬二人的惊呼:这么年轻!那女人抿然一乐:孩子都高中了。二女子更是大惊。
桌正中一煮锅正在沸腾,冒出一缕缕青烟袅袅升腾,夹带一股酸辣之味,微呛。这是我们苗族的酸汤鱼锅,县长说,其夫人又将锅中之鱼持箸夹到我们的碗中。我伸筷尝了一口,果然奇香贯口,味道奇特。
我住的公寓楼下亦有一号称贵州酸汤鱼的餐厅,每日基本客满为患,知其是因了一位当年看着她一步步长大,且功成名就的小女子领了我们来,她兴高采烈地介绍说人人皆言这里好吃。那天吃得我挥汗如雨,但那口味之独特却留下了印象,后又带友人去搓过几顿。
可今日一上口,便知觉那京城的酸汤与之差之千里,真伪在此一“口”了然,始大快。
席间,我们均言县长天生一副好嗓,侗族民歌唱得高亢激昂,并希再引吭高歌一曲,县长乘兴唱了,又邀夫人与其一道再唱几支侗族小歌。
所谓“小歌”,是相对侗族人的“大歌”而言,乃为侗族寨民田间山头吟唱的情爱小调。据言,侗族人喜歌,一对青年男女常以对歌相亲,几首下来若情投意合,便相谐而去,其乐融融。侗族人的乡风民俗亦谓一奇,走婚的女子一俟住在夫家,一般会呆上一段时日,如终未身孕,可再走,直至再遇到一位新人并有孕在身为止,显然,这个深蔽于大山之中的民族对于男女之情亦有其奇异的生命观,且形成了他们独特的家庭伦理之秩序。
县长的嗓子果然堪称一绝,突声调大变,发声嘹亮,如淙淙清泉飞溅于石岩之上所激扬出的脆响,而其夫人则委婉柔曼,如玉珠落盘,清脆悦耳,两音相和却相得益彰。我边上的两位军界的歌唱家听着目瞪口呆大声叫好,我亦击节赞叹。
一曲唱罢,县长夫人笑言,当年县长向其求爱时,她是被他的一句质朴的表白所打动。那时他还是一个语文老师,不象现在是县长。她说。我们忙问:乃何语?县长夫人乃笑:他说你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县长在一旁笑说,此亦为刚才唱的小歌中的一段歌词,说着,两人又合着唱了一声。我听着心生感动。
县长说,她们夫妻二人现分居两地,因为彼此工作太忙,只能是他周末下班后即开二个多小时的车来凯里看望夫人,周一一大早再度启程,八点准时出现在县政府办公室,这已是他们多少年来固定的家庭生活模式。真令人感慨。
一我问县长夫人,侗族人的民族史是如何形成的?因我知道她是州府非物质文化遗产办公室的干部,她说现在有大学的学者在研究整理,她还不太清楚。我说我一向对民族史感兴趣,我很想知道,几千年前,侗家一族是如何形成并迁徙到了这个荒野草莽之地而开山拓土、建造家园的。
县长说,侗族人亦有许多分支,其文化形态稍有不同,他与夫人就分属于两支。我说我刚才听你们的歌时亦有些奇怪,为何曲调与广西壮族的民歌略为相象?冬秋为广西壮族人,她亦认同。县长夫人说,她所属的家乡便与广西境内的壮族相近。这我就明了了,这是两种文化相会时必然产生的一种潜在的融合。
县长说,他过去所在的县里有侗族一支甚怪异,这个村寨的人喜四处偷盗其它村寨的耕牛,因此引发出了许多寨间的纠缠和冲突。当地还有一个相沿成习的风俗,如其它村寨的人生擒了偷盗者,可以格杀勿论,法律亦不追究。冬秋当即瞪大了眼,怎么会这样?打死人也没人管吗?我笑,心想此女子真是天真幼稚,这一在当地民族延续了多少代的习俗,定然有它们的道理在,偷盗者何尝不知有可能会为此而丧命?只是当此“行当”亦成为了他们的一种生存方式时,这其中两“族”之间便有了“默契”,乡风民俗常会逸出我们习见的所谓的法律之规,而在这个山高水远的草莽之地形成了他们自己的习俗之规条。
县长说,由于偷盗耕牛造成了当地寨与寨之间严重的冲突,他曾上武装部借来了一支长枪及手榴弹,孤身一人埋伏在偷牛者常走的必经之路,计划擒获一个偷牛者,结果一天下来一无所获,回去后被告知当地村寨又有耕牛被偷,而且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说着,县长笑了。他们很有经验,他说,据说大老远就能嗅出丛林中散发出的人的气味,所以我的行迹可能被提前暴露了。他又说,他们偷牛时动作极快,一般几分钟内解决问题,等你发现时已经没影了,可当你带人追到那个村寨时,牛已经身首异处,寻无踪迹。
如果他被人打死了怎么办呢?冬秋好奇地问。没人会来收尸,县长道,这也是规矩,但他的村寨从此后会厚待他的家人,在他们看来,死去的人是村里人的光荣,所以他成了寨子里人人心目中的英雄。县长还告诉我们,偷牛者即便偷牛成功,也非是独独自家食用,这村寨家家门首均悬置着一个瓦罐,偷牛者回到家后迅速将牛宰杀肢解,将牛头留下做为自己的战绩记录,再留一点肉,余下的平均分发给村里的各家各户,那个家家均有的门首之罐,就是随时准备接受偷盜而来的牛肉的。这个故事颇为传奇,我在琢磨着这其中的生存道理,因此又想起我写电影《霍元甲》剧本时,制片方提供的类似细节,当时我以为仅只是一个虚构的传奇,现在看来,此真真为侗族一支的“风俗”。
我对县长及夫人说,我很奇怪,在你们侗族的歌声中我居然没有听到哀伤和悲恸,即使有一些小小的哀婉之音亦能透出一丝对未来的向往以及相信终究会到来的快乐,这让我觉得这个民族的生活态度是豁达乐观的。我说,你看西北民歌,那种高亢的曲调中,是由那片广袤的黄土地带给他们的沉重的苦难感,旋律中便有了一种苍凉和悲壮,以及深切的痛苦,从中能感受到那个黄土塬上的子民灵魂的战栗和对命运的抗争;可是侗族之曲亦大不同,听不到这种悲凉和痛苦。县长及夫人听了我的话后神情随即凛然。显然,他们亦在琢磨。
县长夫人又说,侗家喜歌,这是他们生活中的一种必不可少的日常性的娱乐活动,一般孩子出身时就被指定参加村寨中某一个合唱团,四人一组,当她未成年时由母亲替代,直至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再替下母亲参加合唱团,这种习俗代代相传。我听着有一丝感动,可能这个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的民族,正是因了这种方式延续了他们的达观的人生态度,及对土地、自然的热爱和敬重,并由此延伸出了一种独特的生命观。
第二个,县长夫人带着我们去了一个侗寨,她说,你们要走了,还没看过侗寨呢,我带你们去看一家。
离开城市不远,汽车便拐进了一个貌似村寨的地方,之所以我用了貌似一词,是因了这个所谓的村寨一望而知是按照侗族人的风貌而新建的,最显眼的便是那个高高矗立着的鼓楼,这才知,鼓楼之所以会成为侗族人心目中的“图腾”,是因为它可以居高望远,在久远的古代,如若有什么敌情在即,守望者可以事先通过敲鼓发出警号,以做抗敌的准备;没事时,这里变成了寨子里男女老幼聚会的场所,人们可以在这里载歌载舞,也就是说,这一民族,没有去崇拜一个生灵般的物种(如苗族人的锦鸟),而是自建了一座”神坛“───鼓楼,他们信奉的是由他们自己亲手创制的“图腾”。
县长夫人告诉我们,在黔东南,侗族人是大族,苗族便相对弱小,据学者田野考证,当年这一带,如若苗族人占据了一块风水宝地,侗族人便会闻风而来,将其赶走,占地为王,所以一般苗族人都据于侗族人不屑的深山老岭之中,好的地盘均为侗族人所占据。我好奇地问,那为什么国人一般只知苗族,而侗族并非象苗族人那般声名远播?县长夫人笑曰:她许是苗族人服饰更有特点罢。
侗家服饰其实亦为一绝。
这时出来了一个小伙儿,笑眯眯的,身穿一件腊光发亮的黑色对襟外套,我问这是侗家人的服装吗?县长夫人道:正是,他们自己做的。海伦奇道,怎么看上去象“阿妈尼”的服装呢?还真别说,乍一看,那面料和质感还真有那么点“阿妈尼”的意思呢。我心里一直在琢磨,此类酷装,在这么一个远离文明的偏远地区是如何研制出来的呢,它看上去确实极现代,这是一个奇迹。
我们进了一个仿侗寨的饭庄,酸汤锅已备好,一会儿,四个侗族打扮的女孩偕三位手持弦琴的年轻男子出现了,她们唱起来了侗家的小歌,悠扬动听,这个环境好象适合静心地欣赏侗家人的歌声。唱前,由男人先将歌词大意说了一遍,均与情爱有关,深山峡谷间孕育出的爱情非同凡响,能想象得出歌词的丰富与浪漫,有隐喻,亦有象征和转喻,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对情感的表述竟能达到如此水准,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
稍顷,县长夫人说,来,给客人们唱一首我们侗族的大歌吧。几个女孩嘻嘻地笑着,彼此打量了一眼,又看着我们,那三个小伙儿,亦嘻哈了一下,腼腆地低头商量着,似乎在议定要唱那一首,终于决定了,其中的一人开始告我们要唱的是“祖歌”,歌词大意: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去寻找新的家园,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们故乡在哪里,我们要去寻找……我听到歌词大意时心脏在激跳。我终于明白了何谓“大歌”!那是侗族人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史诗般的大歌,那里面定然埋藏着他们这一民族的伟大的“神话”和传奇。
我以为,接下来要听到的是一首慷慨悲壮的大歌,如屋外那些拔地而起高高耸立的青山一般巍峨壮丽,可当歌声响起时我发现仍为一种平和委婉的曲调,没有黄钟大吕般的呜响,没有慷慨悲歌般的悲壮,一如流泉般的清澈,带着无尽地向往和希望,在这清澈流淌的曲调之中,我的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个在高山峻岭中劈荆斩棘寻找家园的侗族人的先祖,他们就是高唱着这支歌,一往直前地走着,走着……虽然这里四处是深山野岭,大河峡谷他们却无所畏惧,大自然在护佑他们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因为他们始终是大自然的最忠诚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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