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常会情不自禁地突然间想到她的眼神。

    那次争论最凶的时候，他拖住她的头发，然后把她揪到阳台。

    放开我。她哭吼着说。你信不信我从这儿跳下去。

    他放手。然后，她真的跃上窗台。他从身后紧紧抱下她。然后，四目相对，笑了。

    她的抽噎声渐渐微弱，许是有点累了。蜷缩在墙角，抿抿干涸的嘴唇。淡淡的阴影中，他看到她明亮的眼睛，目光茫然地望向落地窗外悠悠的街灯与夜雾。

    他看见她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单纯而天真，好象忘记了所有的怨怼。只是那种眼神，却成为他的心在某种疼痛中缩小成坚硬的小小的一块石头。

    风，你真的爱我吗。她轻声地问。

    他沉默不语。

    你如果真的爱我，为什么还要这样伤害我。她继续。

    在黑暗中，他伸过手搂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脸。她的皮肤是冰凉的。干燥得没有任何眼泪。他把嘴唇压在她的脸上，吸吮到温暖的泪痕的咸味。她仰起脸，似乎惊奇而陌生地看着他。

    争执过后的这一刻是最好的。至少彼此感受到对方真实的存在与恋惜。

    他沉默地把她抱起来。在黑暗中和她做爱。激烈而疯狂。就像黑暗中两只孤独的野兽，彼此吞噬寻求着逃避。

    那年的12月，是西北非常寒冷的冬天。他带着她去医院。

    等着取化验单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大厅里走动的人群。浓密的漆黑长发，略显透明的皮肤。她的眼神象一朵清香纯白的花朵。脆弱而甜美。

    旁边有个刚打完针哭叫不停的小男孩。

　  她对他做鬼脸逗他开心。小男孩楞楞地看着她。

　　她大声地说，你再看着我，我就要亲你了。一边咯咯地笑。

    那一年，她22岁。那次手术差点要了她的命。

    那是他看到的非常残酷的一幕。一个小小的搪瓷盆里是一大堆粘稠的鲜血。面无表情的医生用一把镊子在里面拨弄了半天，然后冷冷地说，没有找到绒毛，有宫外孕的可能。如果疼痛出血，要马上到医院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她已经晕眩。他把她抱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冰冷的汗水。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突然丧失了分量。就象一朵被抽干了水分和活力的花。突然之间枯萎颓败。

　　他带着她，辗转奔波与各个大小医院之间。不断地抽血化验，做各种检查。她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顺从地承担着施加在身体上的各种伤害。她从一个脆弱甜美的女孩，突然变成一个表情淡漠而懒散的女人。坚强而又逆来顺受。

    是从那时候起，她有了那种让他感觉陌生的眼神。

    她对他说，她已经接连一个星期做那个梦。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独自在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中走路。走廊两旁有很多房间的门，可是她又累又冷，不知道可以推开哪一扇门。

　　没有地方可以停留。她轻轻地笑着。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那年元旦，他搀扶着大病初愈的她外出吃饭。她在床上已经躺了整整一个月，术后的疼痛一直缠绕着她。

    饭后，他跑到马路对面的花店，买了一大束蓝色的巴西鸢尾送给她。这是一种有着诡异野性的花。不是太美丽。却有伤痕。

    他意识到这个女孩也许是他命定的一个伤口。好象一个人，平淡地在路上走着，风和日丽，却有一块砖从天而降，注定要受的劫难。

    她的眼睛因为感激而湿润。

    那时他才发现她内心一些绝望阴暗的东西。他无法象阳光一样地照亮她。对于她来说，他也许也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知道彼此是深爱的。可是面对面的时候，灵魂依然是陌生的一对路人。他知道她的灵魂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是他失去了去寻找它的线索。无路可走。

    她的父母一直希望她能离开他，找个能门当户对的男孩。风在他们的眼中，是有不良倾向并且危险的。他会毁了你的。他们对他说。

    她只是被他们之间频繁的争执所累。

　　两个人一直在做爱和敌视之中沉溺。爱得越深，伤害越重。

　　他有时会想象自己身边的女孩，宁可象他自己一样，愚笨和简单一点，却是能带给他安宁的。不会如此疲累。

　　她终于在父母的安排下去相了一次亲。也许潜意识里，她寻求着一种放松和解脱。

　　是约在一个大酒店的咖啡厅里见面。男孩是一所大学里的老师。有非常好的教养和内涵。庄重而沉稳。两个人安静地聊了一会。

　　她执意一个人回家。在深夜的空荡荡的大街上走了一段。冷冷的夜风似乎让心得到了稍许清醒。她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是一段完美平静的婚姻，还是这一场起伏激烈的感情。

    但是三年过去。她的心被磨损得脆弱而坚硬。

    回到家里，他在安静地看电视。

    他看着她，她微笑地等他说话。

    他有些发觉她和别的女孩的不同。那种冥冥的眼神，总是透视人心。

　　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幸福吗。她先开口说话。

　　我知道。他平静地点点头。你父亲刚给我打过电话。

　　我并没有决定什么。她想解释。

　　你不需要决定什么。你能决定什么。

    他就这样淡淡嘲笑和轻蔑地微笑地看着她。

　　那之后，他们选择了分手。

    彼此没有给过对方一个电话。虽然都是想念的，但没有任何话想对对方说。

    那些夜晚，他的失望和寂寞无法言喻。

    想她想到最累的时候，他会拿出她照片。那是两人最近几年旅游过的不同的城市留下的纪念。塔尔寺，青海湖，尕尔那石林，黄鹤楼。以及一些不知名但风光绮丽的小镇。

    他总是保持细细端详的姿势。一看就是一个晚上。这种痛楚，她是想象不到的。

    照片中的她，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总是灿烂的，灿烂地带着笑。

    他回忆起过去的三年，他曾无所顾忌地伤害她。在争执的时候，大声地指责她。把她关起来。没有想过她——这个幻想美丽爱情的女孩，跟了他三年，只是因为爱他。

    分别一年后，他接到她打给他的最后一个电话。

    我是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她说。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我对它没有任何留恋。我走了太久，太远。感到累了……

    她因严重的抑郁症割腕自杀。

    整整三年。

    他们有过最多的是争吵和做爱。

    她得到最多的，是身体和精神上的摧毁。

    他惦念最深的，是她纯明而迷失的眼神。

    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而他，彻底丧失掉爱一个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