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鸣

    生命是一堆土，仅仅如此。

　  我首先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个体。我来了，停留很短，接着就回家了，那个神秘的家，永远。请不要过多地指责种族，父母，国家和文化。记住，那不是个人选择的。让人类友好吧。时间太残酷。如果相爱，就抓紧。痛痛快快。

　   我毛病很多。那些连我自己都不喜欢的部分，我只有接受。当然，有些非我所欲。上帝知道这一切。我只有加倍地做好事。这个世界需要宽容。这很难。正因为如此，不得不强迫人们宽容。宽容应该是一门必修课，从小就得学起。我太缺少宽容，尤其是我在“阶级斗争”中长大。我对自己人太好斗。在没有办法阻止争论和取得理解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我自己先住嘴，反省自己。沉默，在这时或许是一种力量或生命的储存。

　　人太自恋。因为生命只有一次。于是，人爱功名。有意或无意地想留下一点什么。但我不谴责自恋。一个不爱惜自己的人，是不会爱惜别人的。我无法想象，一个不自恋生命的人，能有所成就。遗憾的是，人常忘记其他任何生命也只有一次，由自恋走向自淫，伤害同胞，残杀异类。人太自私。这是人类永不可除掉的本性。由于这种本性，人的自恋会成为与他人的距离，成为人想用神秘来掩盖自己的动力，使人不能从对方的角度来思考对方。

　　其实，生命实在不是个人所能开始的，虽然人能选择自杀终结。我渴望在路上多走几步，可是，明天，或许我就不在人世。上帝叫人回家的时候，人都得回去。如果说爱情是永恒的主题，是人需要爱和做爱，那么，死亡则是人不想要的永恒的主题。面对死亡，人或哑口无言或痛哭欲绝。安慰，只是一种同情。

　　感谢上帝。在我的生命还有一段可以享受的路程的时候，我能够冷静。这样，即使明天我离妻儿而去，我的生命又少了一份遗憾。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虽然我企盼生命的长度，但我更苛求生命的密度和力度。最幸福的人是那些临死时遗憾最少的人。

　　冷静地看生命。我很庆幸，我有那么多好友。他们使我有限的生命得以超越个人的时空。他们使我孤独的灵魂唱出不寂寞的歌。我很庆幸，当年我毅然选择了文科，而上帝又让我在起初不情愿的意志下读了哲学。虽然今天我已离开了那个阁楼，可阁楼里的油灯从不曾熄灭过。在寒凉的冬夜里，那灯给了我光明和温暖。它是我生命里的一个武器。如果生命让我再作一次选择，我还会再次作出同样的选择。我很庆幸，我喜欢社会心理学但在心理学家的队伍之外从事我的工作。我很难跟琢磨心病的人一起朝夕相处。我很庆幸，我去了北方定居，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我热爱北方的大地和天空，我爱豪爽开朗的性格。我很庆幸，我还能写一些东西，让我的生命有了文字的形式。无论是诗，还是随笔，它们都是我的血肉。我很庆幸，我能到处流浪，一人周游世界。漂泊，使我眼帘打开。我很庆幸，我有了一个聪明美丽多情的妻子伴随着我，使我的生命滋长了丰盛的感情的树。我很庆幸，我做了父亲，有一个别具一格的儿子。他让我看到了生命的最初……。

　　在认识到这所有的庆幸之后，我敢肯定自己，歌唱生命。我不怕冷嘲热讽。但是，我更清楚了，我的生命的的确确不过是一堆土。直面人生，我需要宁静的心泊。冷眼看自己和世界，是我此刻的收获。生命实在太短了，我要把我的手放在生命的内在脉搏。

　　我不会只洁身自好。既然是土，风来了，它会起尘；水来了，它会凝结或流失。既然是土，没有营养没有他人的栽培，我不会成为有用之地，更不会成为风景。生命为土，是需要奉献的。只有吸入没有给予的生命是没人欣赏的。有没有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有绿草。有了绿草，我的生命就会长青。花是会被风吹落的，而绿草不会。有了绿草，土里的水就不易流失，其他的生命就自然而然地生长了。

　　生命有七情六欲，会有情绪。冷静看生命，我知道我仍然会有犯急的时刻，会有错误。我在宁静淡泊中看到了自己的不足。我不在乎暴露我生命的缺陷。它们是这块土里真实的一部分。况且，任何品质一过份都有其缺陷。生命的相会，如果不互相促进成长，没什么意义，最终还是要分离的。爱人，朋友，请对我批评吧。只要真诚，生命就会长得很好很结实。

　　我是心存感激的。面对大千世界滚滚红尘，我愿做一块绿风土。

本文选自作者第一本书《缺少拥抱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