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跨革囊”渡口考察记
■ 杨 福 泉
载《云南日报》2010,5,7
清代诗人孙髯翁撰写的著名大观楼长联中,提到“宋挥玉斧,元跨革囊”。而“元跨革囊”的主要渡口,就在丽江市玉龙纳西族自治县的奉科乡。去年春节,我回丽江过年,其间到了早就一直想去的“元跨革囊”渡口考察。
一
奉科乡位于玉龙县境东部,东邻宁蒗彝族自治县拉伯乡,南接玉龙县宝山乡,西与香格里拉县隔江相望,北与四川省木里县一江之隔,乡政府所在地距玉龙县城168公里,海拔2100米。坐越野车沿玉龙雪山的公路向东北方向行进,一路可以看到非常壮观的“玉龙十三峰”,白雪皑皑,山势崔嵬,逶迤如一条玉龙常舞长空。由于当时正在奉科修建梨园电站,加快了从丽江城去奉科的公路建设,路况已经很不错。
越往奉科方向走,玉龙雪山就越发显出它那不积雪、少森林的石灰石巉岩的地貌。沿途一路可看到很多的云杉、冷杉和栎树,在海拔高的地方,树木长得都不高大,而在地势稍低的地方,云杉、冷杉和栎树都高大挺拔,直插蓝天。当地人说的“树胡子”缠绕在云杉和冷杉树上,十分好看。沿途玉龙雪山山坡上长有大片纳西人祭天必须用的栎树,叶子黄生生的,与山峰、蓝天和白雪交相辉映。我们在途中还看到了位于四川亚丁的“三大神山”的两座雪峰:央迈勇(海拔5958米)和仙乃日(海拔6032米)。
通往奉科乡政府所在地联营盘村的约40多公里公路,十分崎岖不平,一些路段常常塌方,车子颠簸着艰难前行。一路上,可以鸟瞰错落分布在金沙江河谷里的梯田和农舍。从乡政府所在地出发,沿田间阡陌步行,就到了金沙江边当年忽必烈“革囊渡江”的渡口。当地人称这个渡口叫“古空美”,意思是“大渡口”。
南宋理宗宝祐元年(1253年),蒙古皇帝蒙哥命其弟忽必烈南征大理国。忽必烈率军从甘肃临洮直下四川,过大渡河。他统率的中路军经四川盐源来到宁蒗的永宁,又从永宁的日月和启程,来到与奉科隔江相望的今永宁拉伯的拉卡喜里附近渡口。据说,是当地纳西人献计用“革囊”来渡江,蒙古军接纳了这个建议。在纳西人用象形文字记载的创世纪《崇般图》中,就有纳西远祖崇仁利恩躲进革囊从大洪水中死里逃生的故事情节。所谓革囊,就是将剥下的完整牛、羊皮的四肢、肛门等处扎紧,充气后作漂浮器材,纳西人称之为“次笃”。用绳索将多个这样的皮囊绑在纵横交错的木、竹架子上,就成了皮筏。蒙古军队用这种革囊和皮筏渡金沙江,史称“革囊渡江”。据当地人介绍,从奉科北面的三江口直到奉科以南的宝山石头城的金沙江沿线,共有9个渡口,而古空美渡口是最大的一个。民间相传,当年忽必烈就是从这里渡江的,据说西岸村头还有一个“渡江指挥台”遗址。
当时,统治着以今天丽江古城一带为核心的大片领地的纳西酋长麦良(阿琮阿良),面对蒙古大军压境,他审时度势,为免桑梓生灵涂炭,当机立断到渡口迎接忽必烈大军。而蒙古将军兀良合台所率领的西路军在进入丽江境内后,在金沙江沿线巨津州等地受到当地纳西首领禾牒、禾失等纳西民众的顽强抵抗。
二
“革囊渡江”也与丽江古乐中的“白沙细乐”有关。麦良和忽必烈成为非常好的朋友,民间相传,忽必烈离开丽江南征大理时,以一个宫廷乐队作为“别时谢礼”,赠送给麦良,此即相传至今的纳西古乐组成部分“白沙细乐”,因此又译为“别时谢礼”。纳西族著名民间歌手和锡典(“白沙细乐”传人)曾撰文说,他13岁时跟伯父学习演奏“别时谢礼”时,老人对他讲,元世祖忽必烈征大理时“革囊渡江”到丽江,离别时,忽必烈将随军宫廷乐工的一半赠送给了麦良作为谢礼,“白沙细乐”第一乐章名“一封书”,即是表达离别谢意的乐曲。清乾隆八年(1743年)撰修的《丽江府志略》中的“风俗卷”中写道:“夷人各种,皆有歌曲、跳跃、歌舞、乐工,称‘细乐’,筝、笛、琵琶诸器与汉制同,其调亦有叨叨令、一封书、寄生草等名,相传为元人遗音。”另据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撰修的《丽江府志略》记载:“先是元太弟革囊渡江,其音乐相传有胡琴、筝、笛诸器,其调有南北曲、叨叨令、一封书、寄生草等名。及奠期,主人请乐工奏曲灵侧,名曰细乐。缠绵悱恻,哀伤动人。其发引也, 亦以乐送之。”
音乐史家何昌林教授则认为:“公元1253年忽必烈在丽江白沙宫将‘细乐’(后称‘白沙细乐’)的乐器与乐师赠给土司阿宗阿良一事虽出于民间传说,正史并未记载,但丽江今存南宋末年所制的火不思(色古笃)3架及留传着一种特殊乐器毛笔形‘细管’(波波),却证明这种传说是真实可信的,因为除了丽江外,云南别的地方没有火不思这种乐器。”由此分析,“白沙细乐”很有可能是一种融合了蒙古音乐和纳西音乐的乐种。
“革囊渡江”是云南和丽江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忽必烈进入纳西族地区后,对当地部落首领先后授以“茶罕章管民官”、“茶罕章宣慰司”等官职,这是丽江土司土官制度的雏形。元至元十一年(1274年),元朝廷设置了“丽江路军民总管府”,“丽江”这个地名从此产生,次年改置“丽江军民宣抚司”,并正式将丽江纳入了云南行省的行政区辖,加强了同内地的联系。宣抚司这个职务都由麦良的子孙承袭,纳西“尤”(叶)氏族首领麦良家族成为一统“纳西古王国”的土官,基本统一了“酋寨星列”的纳西地区各部落。麦良家族后裔在明代成为在滇川藏赫赫有名的“木氏土司”。
忽必烈率领的蒙古军过丽江,在民间留下了许多传说,除了上述的“白沙细乐”外,还有一些地名,相传也与蒙古语有关。比如今丽江古城的密士巷,在纳西语中称为“阿溢灿”。相传忽必烈率领的蒙古军过丽江时,曾有军队驻扎此地,纳西语称蒙古军队为“阿溢”,“灿”意为“村子”,“阿溢灿”即意为蒙古军队住过的村子。在古城大石桥的东北面,原来有一个小草坪,纳西语称其为“阿溢闹歹”,意为蒙古人练兵的地方。“闹”是形容蒙古军人操练时那种舞刀弄棒、喊杀连天的样子,“歹”指场地。
在奉科,也流传着一些与“革囊渡江”的蒙古军相关的说法。在奉科纳西人中,有相当多的人都姓“树”。关于奉科乡、宝山乡的“树”姓纳西人的来历,有多种说法,其中一说是“树”姓与纳西族过去的树、尤、梅、伙4个古氏族中有关。这次在奉科,我听到关于“树”姓与蒙古军有关的一种新说法——据熟谙本地风土民情的奉科纳西人树万光介绍,民间传说树家先祖是蒙古将军,曾奉命去打四川,不幸战败,全军覆没,这位将军和一些部下侥幸脱身,流落在奉科生存。后来他投奔了与忽必烈相熟、本地最大的纳西酋长木氏土司,木土司指定他要有个姓,而姓中必须含有一个“木”字。这个蒙古将军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后绝望地靠在一棵树上,无意中摸到树,一下子有了灵感,就以树为姓。关于树姓与蒙古军特殊关系的传说,我这是第一次听到。
三
如今奉科的树姓已经发展到200多户,姓树的奉科纳西人认为自己是“阮西”。在纳西语里,阮西人是指那些沿金沙江河谷居住的纳西人,是纳西族的一个支系。据树万光和奉科乡卫生院王院长(也是奉科人)说,奉科“阮西”的语言与宝山乡的纳西语有差别,与本地的“摩梭人”和江对面宁蒗县拉伯乡的“摩梭人”的语言也有差别,而与今香格里拉县三坝纳西族乡洛吉(行政村)“阮可人”的语言却很相似。阮可也是阮西人。
上世纪20至40年代,美国的传奇探险家、纳西学家洛克多次从奉科渡口渡江去宁蒗县永宁,他在《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一书中,详细描写了他从奉科渡口过江去永宁的情景,并拍摄了不少照片。我们这次来到这个渡口,恰恰就是当年洛克渡江之处,与我同行的好朋友夫巴带来了几张洛克在此渡江时所拍摄的照片,我们还看到了洛克所描述的在江水暴涨的季节,常常被水淹没的“巨大的长方形岩石”。我们考察时正是冬季枯水时节,江畔那黑色的大岩石矗立着,奉科乡文化站在石上写上了“革囊渡”几个大字,远远就可以看到。据介绍,现在江水在雨季也不会淹没这个巨大的岩石。而我们在与这个岩石高度差不多的地方,是踩着熠熠生光的沙子地而行,显然,这些沙地是从前江水漫上来而逐渐形成的。
洛克在《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里结合史料和实地考察,考证了永宁拉伯和奉科的这个渡口,就是忽必烈率军“革囊渡江”之处。书中还记载,洛克渡江时,渡船水手们属于纳西人的一个氏族,叫“阮西”,正与如今奉科的“阮西”人居多这一点相吻合。从奉科这边的渡口,可以看到江对面属于宁蒗县拉伯乡的“拉卡西里”等村落,与洛克当年所描述的渡口地理位置也正相吻合。
这个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古渡口,是玉龙县奉科和宁蒗县永宁两地相互往来的一个重要渡口,由于其历史知名度,如今也成为国内外特别是西方探险旅行者、背包旅行者从丽江去永宁的一个必经渡口。我看到渡口停泊着一条木船,岸上有船夫立的一块木牌上,写着“革囊渡口”,并在上面留了手机和座机的号码,想渡江的人可以通过这个号码呼唤船夫。
站在这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古渡口,江水沉静无声地从眼前流过,两岸层峦叠嶂,莽莽苍苍。岸上的山坡上生长着一种红黄相间的地衣,在高原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江山如画,两岸的奉科乡和拉伯乡,在改革开放以来有了长足的发展,但目前还是丽江最贫困的山乡。我期待着目前正在奉科境内修建的梨园电站,以及为形成新的旅游环线而正在修建中的丽江到宁蒗永宁的新公路,能通过水电和旅游的效益,给奉科和拉伯的山乡民众,带来新的发展机遇。
附:丽江奉科“元跨革囊”渡口有感
——牛年春节回乡随记之一
雪峰连绵如巨龙,深峡危崖路险峻。
金沙水拍奉科渡,革囊渡江蒙古军。
一代枭雄忽必烈,恩怨情仇纳西人。
拼死一战阿塔拉,江风潇潇壮士魂。[1]
生灵涂炭危难前,麦良迎降亦为民。
“别时谢礼”留丽江,缠绵悱恻奇韵存。[2]
大江东去浪淘沙,是非功过后人论。
古渡夕阳风如歌,且为故土祝前程。
2009,2,3
[1] 蒙古军南征大理过丽江,巨津州一带的纳西酋长阿塔拉拼死抵抗,战死。另一酋长麦良则审时度势后迎降忽必烈。
[2] 丽江民间相传:忽必烈离开丽江时,以宫廷乐队赠送与之相交甚笃的纳西王麦良作为“别时谢礼”,此即相传至今的纳西古乐组成部分“白沙细乐”(又译为“别时谢礼”)。
去鸣音和奉科途中所见的玉龙雪山 (此为2007年所拍,雪特别多)


2008年去奉科路上所见的雪就少得多了

车上所拍摄的沿途山景


往奉科方向去所见的玉龙雪山石灰石巉岩,是退化了的雪山之貌

途中所见的山崖


途中所见的山村和群山

玉龙雪山的冰瀑,可惜在车上所拍摄,不清晰

途中见到了很多大树,但来不及细辨是铁杉、云杉、冷杉或栎树

路上所见的玉龙雪山冰川

往奉科去的路上看玉龙雪山一角

呵呵,老夫“红衣酷帽”一番,和朋友夫巴和奉科乡的一些朋友们合影


奉科乡政府所在地远眺

奉科乡政府所在地的村民在街头下棋,旁边那只狗也在好奇地看

奉科纳西人开起了“革囊客栈”

在车上所拍的去革囊渡口的路

奉科乡文化站在这块洛克当年拍摄过的金沙江边巨岩上写了这几个字

奉科乡文化站在这块洛克当年拍摄过的金沙江边巨岩上写了这几个字

渡口沙滩的“金沙”

在当年忽必烈率蒙古军“革囊渡江”处留个影


在当年忽必烈率蒙古军“革囊渡江”处留个影
“革囊渡江”的纳西汉子,1253年忽必烈从丽江渡金沙江攻打大理国,也是用这种渡江方法,即历史上著名的“元跨革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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