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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产大片与唯漂亮主义的暴力叙事
脱离了道德制约的暴力叙事是对人类基本文明准则的违背,其在艺术和审美中的表现就是使得血腥的施暴行为本身获得独立的“审美”价值和观赏性,被反复地、长时间地、“客观地”、详尽地、乃至唯美地展示和渲染。这些暴力叙事的突出特征是暴力的唯美化倾向:暴力仿佛不再是一种给人类带来危害的、需要加以节制的危险行为,而是变成了道德上中立的、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观赏对象。这就是为什么张艺谋以及其他大片导演总是那么喜欢长时间地、不厌其烦地把镜头(因而也把观众的眼睛)锁定在鲜血喷涌、血肉横飞、尸体遍野的血腥场景的原因,也是他们总是把暴力场景安排在美丽的名山大川或粗犷的草原沙漠的原因。张艺谋的第一部大片,也是我国第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国产大片《英雄》已经基本上确立了这种唯美主义――更加准确地说是唯漂亮主义――的暴力叙事原则,并在后来张艺谋本人的《十面埋伏》和冯小刚的《夜宴》中被忠实地继续贯彻。所谓唯美主义的暴力叙事原则,我指的是中国大片导演特别喜欢、也特别擅长于通过非常漂亮、非常具有视觉冲击力画面来呈现暴力行为,达到了唯漂亮主义和唯暴力主义的结合。似乎暴力行为已经不再是对人的身体、人的生命的巨大威胁或直接剥夺,而是一个值得我们细细品尝、细细观赏的美景。这种暴力叙事的结果是导致人们的感觉麻木(所谓“审美疲劳”)。正如法国学者勒庞在分析法国大革命的暴力行为对群众的影响的时候指出的:对断头台杀人的暴力场景看得太多的人“所拥有的感觉是如此迟钝,以致对这样的场面最后见怪不怪,不以为然了。那时候,母亲们带着她们的孩子去看刽子手行刑,就像今天她们带着孩子去看木偶戏一样。”[1]我想,那些脱离了道德制约的暴力美学恐怕也会导致人们对暴力危害性的麻木。
给人印象深刻的这种唯漂亮主义的暴力叙事在大片可谓俯拾皆是。其中比较经典的是《英雄》中的秦国亭长(实为赵国刺客)和另外三位刺客长空、飞雪和残剑的实际的和意念中的打斗,以及飞雪和残剑的女仆在黄叶纷飞的秋林的那场生死之战;《十面埋伏》的竹林追杀以及两位捕头从夏天一直持续到冬天的那场古怪打斗。张艺谋和其他大片导演喜欢把武打放置在精心选择的非常美丽的自然环境(如四川九寨沟、安徽黄山、广西桂林、浙江安吉等等)中并着意突出其仪式化的视觉观赏效果(比如《十面埋伏》中的竹林,《英雄》中的落叶飞舞的秋林等等),并配以抒情优雅的音乐,就是为了体现这种唯暴力主义和唯漂亮主义相结合的美学原则。在这里,暴力行为被展示为一场场精彩绝伦武术表演和竞技比赛,为此,人的生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人的血肉之驱变成了供玩赏的道具,变成了无生命的稻草人――但又不同于稻草人,否则就没有刺激性了。
观赏效果和视觉冲击力是此类暴力叙事追求的最高目标。根据摄影程小东介绍,《黄金甲》中的天坑追杀这场戏为的就是营造视觉高潮。他自称这是他从影以来最危险的一次工作。近30个忍者从近400米的高空沿绳索滑下,香港最会“飞”的导演也没飞过这么多,这么高。当地施工难度非常大,拍摄中一个镜头里有30个人飞,就有30次危险,随时掉一个人就没命。他还告诉我们:这组镜头在片中仅有五分钟,但耗资三、四百万。遗憾的是,这个追杀场景好像不值这么多钱,除了炫耀技术和渲染恐怖气愤以外没有提供更多的东西,不能告诉观众追杀行为是否正当,不能给观众以基本的道德和价值的稳定感,反而会削弱甚至瓦解这种稳定感。
可以说,非道德化了的唯漂亮主义暴力叙事必然会培育起一种嗜血成性、变态迷恋暴力场景的畸形观赏趣味甚至鼓励暴力行为从银幕走向现实。如果说有些打斗场景虽然没有道德含义但也没有突出的反道德含义,因为它基本上属于一种观赏性的武术表演(比如《英雄》中无名和长空、飞雪、残剑的交手,《十面埋伏》开头小妹和两位捕头之间的表演性极强的过招等等)。那么,当暴力行为涉及的是大量生命的死亡,当暴力是一个国家和另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一个群体和另一个群体实施的大规模屠杀的时候,道德的缺席、正义和邪恶的标准的模糊,就会导致严重的社会文化后果。遗憾的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大片的导演也仍然唯漂亮是求而不问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