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怀戚,重庆土著。现为重庆师大教授,1994年全国庄重文学奖获得者。以长篇小说《经典关系》广受瞩目,其散文《散步》和《家园落日》是现行中学语文课文。十几年以来,不间断地研究重庆地方文化,多以专栏形式在报刊上发表这方面的见解,多部中篇曾获《当代》文学奖。
重庆之一:从陪 都 到 直
辖
莫怀戚
抗日战争时期重庆是陪都。这个“陪”字用得很好。就是说,真正的首都还是首都,你这个重庆嘛只是首都的陪伴。好比说“陪太子攻书”的小子,并不因为你在攻书你也成太子了。对吧?
然而自我感觉良好的重庆人并不如此认为。他们认为真正的首都既然陷落了,中央政府迁来这里,这里就是首都,至少是暂时的首都。因此他们将“陪”理解成了“赔”——那个首都丢了,这里赔你一个嘛。哪个赔的?天老爷。
这个也并非毫无道理。因为重庆大山大水,浓雾弥漫,易守难攻。日本飞机要来轰炸还得等汉奸报告天气。这个就是天老爷之“赔”。
以前重庆人爱炫耀:重庆不错,国民政府迁来做陪都。其实做陪都不是因为不错,而是因为困难。重庆是一座“地理困难的城市”。举例说明:陪都初期,政府要员的吃水都靠力夫从江里担。
像重庆这样的城市全世界极少。房子盖在山坡上,两条大江穿城而过,就在市中心汇合。
诸位且听民谣:“好耍不过重庆城,山高路不平。口吃两江水,造孽(可怜)多少下力人。”又看此类地名:石板坡、十八梯、洪崖洞、观音岩、七星岗-------注意这些地方全在市中心。
地理特点注定了重庆必然成为一座桥城:水桥、旱桥,还有半水半旱的桥,更有一种不水不旱的桥——容我后面细说。
重庆在直辖(1997年)前,嘉陵江上只有两座桥,而天堑长江上则只有一座。过江者多要下到远离公路的码头上,等待有班次的渡船。过江后照原样爬上遥远的公路。过江有出国的感觉。现在两江的大桥已有十几座,还在建造。轮渡已经不用。
因为山势的原因,这些桥都相当巍峨,横空出世,而且面目各异。以前我在广州,见珠江上每隔一段就有桥,一模一样,不由自惭形秽。但现在说有就有了,还反过来嘲笑珠江诸桥的千篇一律。
旱桥引人注目的当推立交桥。也因了地势,立交高朗而盘旋复杂——你站在公路边,甚至看不清楚各路的走向。去年菜园坝长江大桥通车,我邀了一帮人骑自行车上桥闲荡。过江即是铜圆局立交,整个一空中楼阁,下如万丈深渊,胆小的甚至不敢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半旱半水,指的是滨江路。俗话说“桥归桥,路归路”,但你说不清楚它是桥还是路————它一边与山壁相接,一边靠桥墩支撑。它是顺江的路桥。
这滨江路已成重庆一景。重庆两江四岸,四条滨江路蜿蜒几十公里,无遮无碍。到了夜里,滨江路的灯就象美人脖子上的项链。早已闻名天下的山城夜景也因这从天而降的滨江华灯更加夺目。
这不旱不水的桥,其实是两江上的空中索道。这是重庆独有的景观。
几年前我在云南的苍山之上,碰见一对荷兰夫妇。听说我从重庆来,那丈夫便说他们已经去过重庆。然后他用拇指和食指虚捏着,从一头悠悠地划一道弧到另一头,姿态优雅,喜气洋洋。这是他们对重庆的“首选印象”吧?但由于此公的英语水平和我差不多,所以他也说不清,我也搞不懂。小面?纺织?后来他急中生智,一边比画一边“昂,昂”的模仿江中汽笛之声,我才恍然大悟:空中索道。
此公眼力不错。在重庆的江边看索道上吊一个车厢,在云端晃过去,晃过来,外地人无一不提心吊胆,深感刺激。
想起有一次带了学生在南滨路(在长江边,相当于北京的三里屯)采访,我出了上联:看空中索道,独来独往。(说明:索道是两条,但两车相向檫肩而过,互不理睬。)一个女学生飞快应道:听江上汽笛,时有时无。众人喝彩。
现在的重庆不再是困难的城市。不但如此,她是一座辉煌而别致的城市。前年余秋雨先生来重庆演讲,开篇说的是:我到过许多城市,感到那些城市都是趴着的,只有重庆这座城是站着的。掌声雷动。
原来造成困难的地理,恰恰造就了今天的辉煌和别致。所以说上苍所赐每一宗,都是一柄双刃剑。
陪都,直辖,就性质而言是相同的,就是同中央的特殊关系。作为陪都的重庆其实并无骄人之处,而直辖市的重庆是可以让人大开眼界的。F107
重庆之二:从江 边 到 锅
边
长江用了多种方式塑造重庆人的性格,最安逸的一种就是火锅。
千百年来的巴渝江湖气,经由了陪都时期发明的火锅而熬炼成型,具有了文化的性质。
重庆性格和吃火锅,是互为因果,彼此循环的。甚至可以混为一谈。激情、洒脱、大气、阳刚、自信、宽容、粗糙------这一切,你说是重庆性格也行,你说是吃火锅也行。
重庆火锅,天下一绝,它带给我们多少享受啊!而且说起这个,重庆人是多么的自豪啊!但请注意,如果没有长江,就没有重庆火锅。
因为,没有长江,就没有码头,就没有火锅的发明者——码头工人。大学者郭沫若在文章里写清楚了:火锅是陪都时期重庆的码头工人发明的。
重庆的码头,同其他如武汉、南京、上海不同,由于背后是陡峭的山坡,所以需要大量的力士。
但是光有码头工人也不行。发明个什么还是要成本的——他们没有原料。火锅是很需要点油水的。所以还需要达官贵人,要他们海吃海喝,之后留下大量剩菜。
如果没有重庆的长江之险和江畔群山,还有山水之上的浓雾,国民政府是不会迁来这里做陪都的。那么达官贵人们就不会跟了来。那么就不会有抗战时期的“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码头工人,这些顾不了那许多脸面的下力人,将剩菜收了来,烩成一锅,另加生菜,边煮边吃。火锅就这样诞生了。
现在看来,长江替重庆人考虑得多么周到啊!
火锅的诞生,开始只是一种菜品,一种饮食方式,慢慢地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又慢慢地成了一种文化。
现在学术界已经明确了,如同北京的衙门文化,上海的职员文化(余秋雨说的),广州的商阜文化,西安的“食古文化”(西安人自己说的)、深圳的特区文化-------成都的市民文化,我们重庆的,属于码头文化。
你要问,码头文化的特点是什么?回答:江湖气息浓郁。具体地说,轻原则,重意气。就是说,条条框框少,喜欢感情用事。这不大科学,但大有美学。重庆人富有激情,行事洒脱——全国已经公认了。所以重庆待人热情,喜好交友,以至于称人和人打交道为“和”,读如“货”,谓混合与搅拌。
有趣的是,一盆火锅,正像重庆人的特点。那火锅沸腾的汤料,不是江湖是什么?锅里的各种菜品,不是在“和”吗?锅边围着的人们,不是也在“和”吗?
而且火锅这东西,贵贱皆可,丰简由人,所以可以同普通人的生活长相伴随。假如哪个人叫穷,说收入低,讨不起老婆,人相信;说吃不起火锅,没人相信。所以火锅可以持续地产生其文化效应。
重庆人都承认,吃火锅是有瘾的。
现在,全国人民也同意,吃火锅是有瘾的。
附:关于重庆火锅魅力的旁证。
例一:外地学生及其家庭的三部曲。
重庆直辖后,笔者所在的大学开始全国招生。外地学生遭遇重庆火锅,从害怕到上瘾,三个阶段:一,“好辣呀,你们(指重庆同学)怎么受住了的?”二,“辣不可怕,就是麻受不了,嘴唇都不是自己的了。”三,“几天没吃了,还真想呢!”
这三部曲,不到一学期即告完成。恰值寒假将至,外地新生都是第一次返家过年,多半捎了重庆的火锅底料回家。
亲友的反应,与孩子在渝基本相同:太辣,辣不可怕麻可怕,的确好吃。
后来是,孩子每临放假,家长的电话里一般都要提醒一下捎火锅底料。
值得一提的是,外地人来重庆吃了火锅后,都说,外地也有重庆火锅,基本上也是重庆人去开的,但都赶不上重庆本地的火锅好吃。显然去外地开火锅店的同仁,有迎合当地习惯的考虑。但得到这样的结论,不知该作何评价。
例二:老外也喜欢火锅。笔者曾多次见到老外吃火锅,黑人白人都有。而且神态自若,见惯不惊之态可掬。
沙坪坝有一家不大的火锅店,常有一帮俄罗斯人吃火锅。有筷子用得精熟的,也有用叉子的。笔者粗通俄语,与他们交谈,得知是在附近打工,填肚子吃饺子,喝酒则吃火锅。对于火锅,除了已经习惯感觉好吃以外,也坦陈“捏斯多以特”(不贵)。F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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