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可人在野趣
戴明贤
贵阳是个山城,闹市就有好山好水,举步即入茂林幽谷。她的可人之处,除了气候适宜于消夏避暑,还在种种不经意处的山乡野趣。
旧时的贵阳,夏季里有几样东西令人难忘。
一是用小竹笼装了卖的叫啯啯。贵阳人叫它“炸拉子”,似乎更能突出它那响天动地的鸣叫本领。一扁担挑上几十只小笼,每个笼里一只,可着劲头竞赛,货主和顾客得提高嗓门来讨价还价。拎回家挂在窗前檐下,叫得黑夜也会迟到两小时。那声音应该说是噪声,而且肯定超过多少多少分贝。然而童年时不嫌其吵,只觉得有劲,有它才像夏天。后来读到聂鲁达描写中国叫啯啯的诗句,便觉与这位大胡子智利人一见如故,从此爱读他那些浩浩荡荡的诗。
当傍晚太阳下去的时候,
蝈蝈在我窗口
歌唱,
鸣叫声洒播到广大的土地,
穿过整个中国。
玩叫啯啯北方更讲究,买蝌蚪玩就恐怕是贵阳独有的了。远在“蛙声十里出山泉”之前,小贩们就把蝌蚪装进用玻璃渣融化吹制的小罐,在街头叫卖了。那叫声很特别,不喊“蝌蚪蝌蚪”,也不叫它的土名“卖棒头鱼”或“卖咕噜崽”,而是长声吆吆地唱“活的活的——”,“的”字读lei。玻璃罐外形如歪嘴寿桃,中心凸起一枝珊瑚或仙山似的东西,染作红绿杂色。装上水,每只放进五个蝌蚪,那些大脑袋小尾巴的“活lei”就绕着那仙山或珊瑚游玩,叫小孩联想起蓬莱岛的巨鲸。从十岁以后,我心里的贵阳盛夏,便永远是炸拉子、活lei、糖渍的鲜藕片和早逝的大姊。它们都是她从街上买回来的。
许多许多年以后,在乡下教书,学生们捕小鱼送我,我却向他们讨蝌蚪。用大白瓷盘养起来,看它们像一滴浓墨落在清水里,眼看要渗开了,却终于不渗,大头纹丝不动,尖尾迅如飘风地来去,像看齐白石老人的画。直到有的长出两条小腿,样子可怕起来,才倒回田沟里去。
杨梅是平凡的水果,贵阳近郊的“火炭杨梅”却似乎是罕见的品种。一颗颗大如酥李,色作墨红,呈现一种天鹅绒的质感。那包装也很别致,腰鼓形的小竹篓里铺些青枝绿叶,黄色网眼和绿色空隙处,闪出炽炭般的色泽,真可入画。肉极厚,味极醇,身价也在小摊上那些微红泛白的货色的十倍以上。
贵阳另有两种极凡贱的野果,卖法很有意思。一是刺梨,用棕丝贯穿,一串五个,小灯笼似的;一是山楂,一穿一大圈,像是红漆的佛珠。青衣青裙青帕青裹腿的布依女子,肩着小扁担,红的山楂黄的刺梨,在闹市伫卖,实在是富有特色的山城景致。成人多喜刺梨,酸涩回甘;山楂则是小孩的宠物,既无须怕尖刺,又酸甜可口,首先是艳红鲜亮,脖子上挂一两串,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玩玩吃吃,足够消磨半天不去吵扰父母。
火炭杨梅和串起来叫卖的刺梨山楂,似乎渐渐绝迹了。杨梅罐头刺梨汁都很方便,只是少有那份甜酸之外的情趣。新型的糖葫芦也是又红又亮,但那人工的色泽叫人望而生畏。
近些年,杨梅在贵阳似乎“中兴”了。都是新品种,颗粒不大,色作黑红,几乎颗颗都甜。名字却很欠考究,就叫“科技杨梅”。梅农叫惯了,也就约定俗成。市郊阿栗和艳红等乡都举办杨梅节,招游客去看梅林,吃梅子,野餐,然后买上几篓,在暮色中带进城馈赠亲友。其中一处沿用了旧名,叫“火炭杨梅节”。
既老且懒,多年不出门了。今年春节前后,却因不能推诿的事,接连出去了两次。去的地方,大者直辖市,小者县城乡镇,当然看什么都新鲜有趣。回到贵阳,觉得还是这个小城住着最适意。除了气候和山水,还有种种不经意处的野趣。F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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