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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在班子的下一次碰头会上,形势大变。不但原来态度暧昧的公孙弘改为全力支持董仲舒的判断,就连张汤也不再坚持原来的观点,而是说原列各疑点现在基本已经查清,并没有通同作奸的可能性。张汤还拿出来现场干证的供词:俱言该老者相貌清瞿,仪态古朗,绝非尘俗之辈;且其出土之夜,十里之内,皆闻有乐音传自天际……
班子成员的意见空前一致,就容易作出决定。田蚡和韩安国当即综合了几个人的意见,向皇帝报告:一,日前在鲁国圣人宅旧墙中挖掘出之老者,确系先圣孔丘;二,拟于近日由田、韩出面设宴招待先圣,宣扬我大汉隆威盛德;三,恭请皇上于旬内接见孔丘,一应礼仪由太常拟定;四,有关封典、恩赏,俟接见后再依圣意酌情安排;五,是否颁诏传示天下,请皇上定夺。
皇帝当天就在报告上批了“可”。于是田蚡和韩安国就忙着布置大鸿胪安排宴席:规模要小,总共只要八席;但档次要高,要体现出时代精神,不能给咱们大汉朝丢脸。当然要从国库报销,因为是为国家办事;当然要摆在田丞相家里,因为是以私人名义宴请。安排已定,请柬发出,田蚡和韩安国觉得大事完毕,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接到请柬,利吉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刚进京的时候韩安国见过他一次,谈了几句无关疼痒的话,以后就再也没人找他了,急得他嘴唇上长了一圈的疱。幸好孔安国那后生向他汇报了公孙弘来谈话的情况,才让他稳住了些情绪。他就有些为自己能想出让孔安国陪伴老头儿的好主意而沾沾自喜。不过后生终究是后生,孔安国的情报还远远不够用来对班子以及皇上的意图作出判断,利吉仍然感到摸不着头脑,所以疱还继续长在嘴唇上。见了请柬,利吉估摸着事情是有眉目了,而且对他来讲形势肯定还相当乐观。所以他向孔安国交待过有关注意事项后,就兴致极高地准备赴宴的服装和车马,甚至高兴地吹起了口哨,弄痛了嘴巴,才嘶嘶哈哈地赶紧停住。
利吉的好情绪一直保持到了宴会开始之后。酒席本身并不怎么样,无非是狮子头、红烧肉之类的,而且利吉的嘴巴疼,也没法正经品尝。但看到老头儿被田丞相以下一口一个“夫子”地叫着,他更加确定,朝廷已经承认这个从墙里挖出来的老头儿是孔圣人了。大概因为他是第一个发现老头儿是圣人的人,所以田蚡等人对他也非常客气、非常尊重,这不免使他有一点洋洋得意的感觉。
倒是那位夫子本人一付宠辱不惊的样子,仍然灰乎乎地堆在那里,惨碧的眼光中透着茫然,对于人们的问候和奉承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哼哼两下。中心人物如此,筵席上的话就不太多,气氛也不够活跃。
后来酒喝得多了,空气慢慢升温,公孙弘似有意似无意地把话题拉到了学术上,向圣人隆重推出了后学大师董仲舒。
“董大夫学贯古今,辨究天人之际,很有些心得。最近刚刚完成了一部《繁露》,是专门研究老夫子的经典之作《春秋》的,共计十七卷,八十二篇,气势恢宏,令人叹为观止啊。夫子有后学如斯,实在可以心满意足了。”
老夫子茫然地望望孔安国,孔安国就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年轻人到底反应快,跟了这位祖宗一个多月,孔安国已经能很流利地和老头儿交谈了,关键时刻就要靠他作翻译。听了孔安国的翻译,老夫子似乎有些吃惊的样子,又叽哩咕噜。孔安国才说:
“祖上说,很佩服董大夫的高明。但是他老人家不大明白,为了一部《春秋》怎么就能写出几十卷的研究著作。他想请教大夫,从《春秋》里面都研究出来了些什么?”
董仲舒挺直身子,眼睛却只盯着自己桌上的菜碗:
“圣人的著作博大渊深,蕴意无穷,《春秋》一经,章章射事,字字笔削,包容天地之大道,开辟宇宙之精微。晚生不才,只是窥到了一点皮毛,连圣人的门墙也还没有入,就胆敢写下什么研究著作,沾污圣人的真理,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说着,额角上就渗出了些些的汗。几年前,皇帝诏举贤良,在金殿策对,董仲舒是得了头名的。他觉得那一次的心情还远不如今天紧张。
老夫子象是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句什么,孔安国左右望望,不知道该不该翻出来,后来因为公孙弘不断怂恿,终于还是说了:
“祖上说:那不过是一卷给学生上历史课用的讲课提纲,哪里有那么多神乎其神的东西。”
董仲舒微黄的脸就有点泛猪肝色。
公孙弘忙为董仲舒解释:“中大夫多年来钻研《春秋》,有许多心得,想必是接近夫子的本意的。例如《春秋》起首一句‘春,王正月。’中大夫认为‘王’字上承‘春’字,下接‘正’字,春是上天的作为,正是君王的作为,所以圣人的意思是表示:只有上应天命而且坚守正道的人才能作为君主。夫子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吧。”
“祖上说:他从来没想到,更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高论。佩服,佩服!”
董仲舒的手开始有些颤抖。
公孙弘又说:“中大夫还以为,《春秋》是鲁国的史书,一开头却用‘王正月’几个字,绝非夫子疏忽,而是有意以此来影射周朝的衰微,说明王气已经转移到鲁国那边去了。”
“祖上问,后来鲁国的后代作了天子没有。我告诉他没有。他又问:那怎么说王气到了鲁国?”
董仲舒的头发都在跃跃欲试地要摆脱冠和簪的束缚。
公孙弘说:“中大夫认为,王气正是应在夫子您的身上。他认为夫子您有王之德而无王之势,故尔托王于鲁,用《春秋》经开头的三个字来表示将来的天下必是夫子您德化被服的天下。夫子本来的意思大概正是这样吧。”
老头儿终于显出了很不屑的神情,咕噜了几句,就埋头吃起东西来,不再看大家。孔安国犹豫了一下,才很不好意思地说:“实在对不住,刚才祖上说:那都是小人之肆无忌惮者的邪说罢了。”
董仲舒忍无可忍了,面色苍白地摔下手中的筷子,用手指着老头子的鼻子大叫起来:“你是假的,你是假的,你这个冒牌货!”
由于董仲舒的反戈一击,班子原来的安排全都打乱了。老头儿在董仲舒大叫起来的时候正好夹了一个肉丸子放在嘴里,猛的一吃惊,把丸子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差一点被憋得背过气去。赶紧找来了太医院的太医,又捶打又揉搓,才算把那个丸子顺下去了,但太医说至少要静养半个月才能恢复,否则后果很难说。这样一来,皇上近日接见的计划肯定不能实现了。其实,就是没有丸子事件恐怕也还是不能让皇上接见,因为原来班子内部的那个全体一致现在又变成四分五裂了。公孙弘和张汤仍然坚持老头儿是真圣人,董仲舒却力主是假冒,田蚡和韩安国折衷。在这种情况下,原来给皇上的报告等于全部作废。
田蚡和韩安国本来还想劝说董仲舒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给皇上的报告已经由皇上批了,岂能是戏言?况且你本来是铁杆的真圣人派,皇上也是知道的,现在突然改了,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影响?但董仲舒的态度和原来坚持老头儿是真圣人的时候一样死硬,田蚡和韩安国也就不好勉强。因为董仲舒的官职虽然不算高,但他毕竟是全国知名的大儒,在鉴定圣人方面应该说是权威,再说他又是搞理论的,辩论能力特别强,他说是假的,就肯定能拿出个一二三四,说一个条条有理。所以,田蚡和韩安国最后决定还是折衷,并且把情势急转直下的缘由如实地向皇帝作了汇报。
皇帝是少年心性,大概觉得这事情挺好玩,就接连召集了好几次御前辩论。董仲舒和公孙弘在辩论中吵得很厉害,但据说是公孙弘最后占了上风。这一方面是由于公孙弘的嘴头功夫丝毫也不逊于董仲舒,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董仲舒的立场前后矛盾,太容易给人抓住把柄。经过几次辩论,皇帝的好奇心被大大煽动起来了,决定要亲眼看一看那老头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当然是采取秘密接见的形式。
接见是在未央宫的便殿里举行的,除了皇帝和他的近侍之外,参加的正好是那天参加宴会的八个人。
当其他人向着皇帝三跪九叩、舞蹈朝拜的时候,老头儿就堆在角落里吃惊地望着。他没学过这一套,再说刚刚经过丸子之厄,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也经不起这一套。但高高坐在御座上的皇帝见了,心里就很不高兴,只是没有表示出来。仪式结束后,皇帝态度很和蔼地问了老头儿一些闲话,叫他“老先生”。老头儿大概是有了上一回宴会的教训,或者是经过了高人指点,只是很矜持地作些简短的回答。皇帝就有些扫兴,但还是按部就班地问下去,没想到问到治国之道的时候,老头儿的劲头来了。
“我听说自周悼王至今已经过了将近四百年了,天下大事有了许多变化,但天地之道、治国之理,无论古今应该都是一样的。据我所知,典章文化最盛大的莫过于周朝。所谓治国之道无非是恢复文、武、周公之制,也就是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呀。具体的做法则是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先有司,赦小过,举贤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仁,义,礼,智,信;齐,宋,晋,秦,楚;东,西,南,北,中;……”
皇帝在上面听得直皱眉头,好不容易等到他一口气没喘匀,停下来片刻,才赶紧插进去说:“老先生金玉良言,寡人受益匪浅。老先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老头儿还有些言犹未尽的样子,但皇上已经下了遂客令,也只好被孔安国和张汤一左一右架出了宫殿。
当天晚上皇帝召田蚡和韩安国进宫密谈,而后由韩安国起草了一道密旨:
“查日前孔宅出土之老者,貌似有道,迹近奸邪,是耶非耶,无从核考。朕惟天道自有其常,强作聪明,必致干天和而生奇祸。该老者既自称伏于夹墙中已数百十年,应将其按原状回填。其一干人犯,具从宽免罪,发还原籍。自今以后,鲁王当严饬上下人等,不得动用孔圣旧宅之一石一木,严加守护,以昭我朝尊崇圣道、仰慕先贤之诚信。钦此。”
回填的那天,在圣人宅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老头儿又坐着车(而且不是安车)颠簸了一千多里,又差不多散了架子,是被人用绵絮兜着下的车,已经既没有说话更没有动弹的力气了。鲁府的长史指挥着乐队开始奏乐,一路跟着过来的张汤就面无表情地向着老头儿鞠了一躬,然后命人把他放进几个月前被老丁挖开的夹壁墙里,再看着泥瓦匠把墙头封死。
仪式当中在外面围观的人很多,但是都冷冷的,面无表情。只有孔安国因为陪老头儿陪的时间长了,难免产生些感情,流着泪朝老头儿磕了三个响头,才悄悄退到后面去了。
后来,孔安国也成了博士,就开始向学生传授一些世人没见过的古代文献,说是失传了的一部分《尚书》,是当年跟在祖上身边侍奉了几个月,在空闲中由祖上亲口传授的。学生们也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但“圣人”出土的事情已由朝廷明令禁止再提,所以孔安国的《尚书》就始终没能被国家有关部门正式承认,只能私相授受。直到一百多年之后,这部分《尚书》才得到社会的承认,被人们当作经书来读了,就是所谓的“古文尚书”。
(苗棣1992年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