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屋里很暗,方几上一支蜡烛结了灯花,大火苗上长出一个小火苗,扑扑地跳动,冒着黑烟。
她坐在几旁,墙上映出一个硕大的身影,随着烛光颤动。
他在对面。
没有雨声,没有风声,甚至也没有叮当声。一片寂静。
--怎么样了,那块,石头?
--也许快完了。玉工说不象不玉。可是还有盘子那么大。
--你看呢?
--还有盘子那么大,象吃饭用的盘子。
--要是没有玉呢?会怎么样?
--还有盘子那么大。
凝滞了的寂静。
--可是……算了吧。耽误了你的公事。
16、
最勤快的那只公鸡早早醒了,咯咯咯地连叫了好几声。再过一会儿,天该亮了。雨早就停了,又起了风,明天兴许是个大晴天。后半夜天还真凉,我披上衣裳。早就不出汗了。没法出汗。开始是抡着大锤凿,后来只能一点一点地卡哧,现在简直就不敢动手了。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薄片儿,就欠一锤子下去,砸个粉碎,今儿晚上的差事就算交了。可是伯比大夫不在,这一锤还不能砸下去。
刚才江蓠姑娘把他叫走了,说是太夫人有话要跟他说。三更半夜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准是为这块倒霉的石头。就这么一堆烂石头渣子,楞是能搅得那么些人跟着操心。满城的人都打赌,太夫人整宿整宿的不睡,我弄了一身臭汗,还得拽着伯比大夫来陪榜。就因为它会叫唤两声,就因为他说里边有块宝贝。其实连他自己也不见得全信那套鬼话。
现在想起来了。那年,为了要帮他打开这块石头,我常到他的草窝棚外边偷着察看,好找个合适的机会。有好几回,他抱着石头在松明底下左瞧右瞧,眯着一只眼睛,脸都贴到石头上了,象要把石头给看穿了。那会儿只当他是叫这块石头迷了心,变着法儿地跟石头亲热。现在才明白了,他是想透过石头缝儿,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玉。他看也白看,当然看不出什么名堂。要是那么简单,我们当玉工的都该改行了。不用说,他也疑心,也怕里边没有宝贝,从皮儿到瓤儿都是灰不溜秋的石头。可他非要硬挺着,还不让我帮他剖开,这回还要来找新王爷的麻烦。等明天王爷瞧见这堆石头渣子,再发起火来,可再没有脚让他锯了,再锯只能锯脑袋。这又是何苦呢?
什么地方的公鸡又叫了,叫得真难听,象是夜猫子。明天一早儿,和老头该倒霉了。他也是自己穷作。从打给老王爷办丧事的时候起,他的精神头儿就来了。每天一大早儿,他就跪着爬到花园后门外头,正而八经地看起门来。腰板儿也挺直了,脸上也不那么血糊潦邋的,一直到天黑才回自己的小窝棚。好些人都说,等丧事一过,和老头非得跟前两回那样,又向新王爷献宝。我觉摸着也是那么回事,瞧瞧他胸口挂的那块石头就知道了,麻绳都换了新的,裹着的布也干净了。可是到了三天前,出殡那天,我忙完了回家,一瞅,他没坐在门口。我就进了园子,从他的门缝儿往里瞧。老头不知怎么回事,又蔫了,霜打了似的,又满脸的血,趴在地上,正用手摩挲石头。我就知道得出点什么事。第二天下起雨来,他不守门了,也没去献宝,跑到城外没黑夜没白日地哭,吵得全城睡不安生。
伯比大夫怎么还不回来?这间破屋真不怎么样,下了几天雨,又潮又冷。真想睡一会儿,可是,连床铺都不给预备。
总算听到了脚步声。他推门进来,浑身上下透着没精神。见我坐着不动,他问我:
“怎么,活儿干完了?”
17、
“还有盘子那么大,”我说。
四周竟没有一声声响,静。没有雨声,没有风声,没有叮当声。
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世界也许完全是另一个样。他不是王,也许是莫敖、是令尹,【莫敖、令尹均为楚国高级官职。莫敖主持全国军事,令尹相当于后世宰相。】但不是王。我也不会去郧国,不会有什么芷嬴、虎乳。卞和遇到的是另一位君主,也许没有发火,没有几十年纠缠不清的石头。也不会有今天。恼人的夜晚。
偏偏出了那件事情。
那年,我才六岁,却不能忘。先君蚡冒刚刚薨逝,宫里宫外都在忙。只有我们小孩子可以不管这些,照样玩耍。在花园里玩。花园不是现在这座,很大,深深的,没有边。我和他在假山后面捉蟋蟀。他是太子,但比我还小。蟋蟀总也捉不到。父亲来了,还有他,堂兄,后来成了王。父亲说母亲找我,把我带到花园外面。我却消消遛回来,不知为什么,也许,为了他们脸上那种神秘感。他们逗他说笑,他很快活。不知怎么一回事,一下子,向假山石扑过去,头重重地撞在石头上。没流多少血,是白花花的脑浆,嫩豆腐一样,偎着血丝。他趴在地上,侧着头,一只眼睛崩出来,垂着,还盯着那块山石正在吃惊。父亲和堂兄,脸上没有血色,苍白的,变了样子。我想吐,没吐出来。只觉得手脚一阵痉挛。天昏地暗。
“算了吧。耽误了你的公事,”她说。
总算挨过了这场熬煎。我一步一步挪着,退出门外。
起风了,吹到我身上,刚才出过的汗,很凉。
那边的工作干完了?怎么一点没有动静?我回到小屋。玉工呆呆地坐着,面对着一堆石头渣子。我问:
“怎么,活儿干完了?”
“完倒没完,就是您不在,没法往下干。”
我弯下腰。他手里捏着剩下的石头片。只有巴掌大,薄薄的。
“里面还可能有玉吗?”
“就算有一星半点,也不是成器的材料。何况,一星半点也不可能有。”
真没有玉。他为什么那样自信?
早上,我奉命去查访那哭的人。其实不用查访就知道是谁在哭,也知道为什么哭。受命 于君王,不得不为。
他在陵园的侧旁,却背对着陵墓。仍然在幽幽地哭,袍襟上酱色的,湿了一片。
还是那样猥琐。见了我们,他惶惶惑惑地抬起眼睛,总算停止了哭。
我问:“这样哭,是为了你的不幸?”
他冷冷看着我,好长时间,才从肚子里发出声来。
“个人的不幸哪值得这样。我是伤心这块玉。宝玉,被说成石头。”
石头还挂在那脖颈上。油污、粗糙,看不出什么玉的样子。
“听说玉工们相过,难道没有道理?”
“凡胎俗眼,他们哪儿认得真宝?它会叫,我的玉。”
他摸着石头,抬眼看看天。下雨。非常遗憾。
会叫也知道,也确实有这种说法,可是不见经传。
“既然一定认为是玉,为什么不进宫去奉献,却在这里哭?”
他颤抖了一下,眼里又淌出两滴浓重的血,不过没有哭声。
一只灰白色的老鸦在头上盘旋。
“那怎么办?”
“我想等您回来,当着您的面给它来一锤子,咱们今天晚上就算交差了。”
我把石片拿过来,仔细看了看,薄得和竹简差不多,麻麻糙糙。
我点点头,“砸吧。”
18、
我把凿子对准石片儿的中心,狠劲一锤。锤子碰着凿子的木柄,嘭的一声。石头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轻飘飘地裂成了八瓣儿。正好八瓣儿,每一块都豁牙裂齿的,露着灰茬儿。哪有个玉星儿啊!
我抬头望望伯比大夫。他正盯着这一堆石头渣子和几块碎片,入了神。老半天,他才自言自语地说:
“总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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