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阿花做全面身体检查。阿花侧卧着，有些不耐烦，微微扭动着身子。

　　“老实点！找了你那么半天，累死人了，你还不满意。”

　　给阿花检查是照老贾的吩咐，（他是我们青年点的头头。）作为知青里和全村唯一的赤脚医生，这种事本来责无旁贷。我在训练班学习过三个月，学的都是如何给人看病，但村里老乡有了病不大愿意找我看，宁肯跑三十多里到公社去。并不是大家忘了我受过专门训练这回事，实际上，不论哪家的猪病了都会来找我。也许他们以为给猪治病要简单得多，其实从生理上讲，猪和人根本就没什么两样。我现在的医术很不错了，所有早期临床经验差不多都是从猪身上得来的。但是给猪做“全面体检”，在现实条件下还是够困难的，什么仪器设备都没有。我只好按照《兽医学》上说的，“从观察入手”。

　　我已经观察五天了。

　　　　　观察记录（第二页）

　　我发现阿花特别不愿意合群。

　　现在全村的猪白天都到小河南边去放。那是一片绿茸茸的大草甸子，好几十只猪在那儿哼哼唧唧地啃草、拱地、抢食，又忙碌又悠然自得。可是猪倌儿说，阿花一次也没来过这儿。刚开始放猪那两天他还赶着它过河，它总是半路上溜了。好在它从来不祸害庄稼，也就懒得管它。

　　天快黑的时候，阿花正在宿舍门口遛哒，隔壁老王家的白克朗和花母猪想过来凑近乎，一前一后把阿花围住，朝它头上腿上乱啃。阿花好象很不耐烦，眼睛都红了，呲了两下牙就独自走开。据说常有这种情况，阿花简直对村里任何一个同类都不屑一顾！

　　我找到阿花的时候，它正在燕麦地边的花丛里打盹。那一片全是野芍药。洁白的花瓣上露水还没被晒干，微微闪烁着，象一颗颗小眼睛，有的陶醉地凝望着无垠的田野和蓝天，有的好奇地注视着酣睡的阿花。

　　我也喜欢野花。颜色大都是淡淡的，很柔和。香味儿也好，轻飘飘的。

　　　　　观察记录（第五页）

　　今天有人看见阿花趴在箱架子上，大概是想找个高点的地方打盹。可是二宝发誓说，阿花准是在那儿看《红楼梦》。因为他的书本来整整齐齐地搁在那儿，一、二、三、四，是按着次序放的，可现在第二本给抽出来了，翻开摆着。这可引起了大伙儿的一番议论。

　　“知青嘛，就是跟老乡不一样，咱们的猪都是知识化的。那天晚上我们一快儿议论《红楼梦》，阿花不是呆在角落里一直没动吗？看起来它是一直在认真听，而且还不以听听为满足，它想自己看看，独立思考。我觉得我们完全应该为阿花－－全村的第一头知识猪－－而骄傲。”

　　也有好些人不以为然。就算是阿花真的有知识了，对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倒霉鬼又有什么意义呢？

　　“况且，如果阿花真的看懂了《红楼梦》，要是受了感染，受了熏陶，甚至受了毒害，比如说，也想学学林妹妹，一天到晚哭天抹泪，弄得个弱不禁风。那我们不是亏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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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为我们阿花豪放，不想学林黛玉，却在模仿史湘云。

　　我开始给它听诊。心脏很健康，每分钟六十四下，跳得很沉稳。肺也正常。阿花坦然了，安静地象在看着什么。

　　“你看什么？”

　　原来是天上的云，我从它的瞳孔里看到的。那云象一座冰山，得意地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一下子，又变成一头狰狞的怪兽了，在向什么东西扑过去。这儿的云彩特别会翻花样，是谁给了它这种倏忽万变的神奇力量呢，是风吗？现在它成了个大娃娃，有点象无锡大阿福，笑咪咪地咧着大嘴。

　　哪能是风呢。力量在我自己，在我的心里。

　　可你的心在哪儿呢，不是说“白云生岫本无心”吗？

　　别费话了，看看舌苔吧。淡粉色的小毛毛－－好极了。

　　　　　观察记录（第三页）

　　觅食本来是一切动物的天性，更不要说猪了。可是阿花就很特殊。我观察了两三天，一次也没见过它用嘴拱地找东西吃。也许是不好意思吧？这两天它大概发现我在特别注意它，总是躲着我。我们三十来人的伙食，只养着一头猪，给阿花的供给是太丰盛了点，也许是从小生活太优裕，把天性丧失了吧？可它在正式进餐的时候吃得也不多，总是细嚼慢咽地吃上一阵子，看样子还想再吃点，最后却摇摇脑袋走了。如果是人，这真算是养生有方了。毛毛、二宝他们平常也总嚷嚷“未饱先足”，真到吃起饭来就恨不得再多长一个肚子。

　　阿花也许真的掌握了养生的绝窍。它不但从来不多吃，饭后还一定要去散散步，嘴里一边哼着，大概是为了保持心情舒畅吧。再就是讲究卫生。我为了试验一下，今天特地把一块污泥巴当着它的面扔进食槽里，它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瞪得我心里一阵发麻……

　　我轻轻拍着它的脑门儿，“您贵体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唉，怎么就是长不胖呢？”

　　“胖？干嘛要胖？”它的眼睛很象两只蝌蚪，摇着尾巴要游到什么地方去。“除了太平洋上的土著，现在谁还会把多几十斤肉当时髦呢？”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从现代医学观点来看，肥胖确实是健康的大敌。再说，长得太臃肿了也叫人看着别扭，一点不风度。可是能管那么多吗？我自己这一年多就长了差不多二十斤。说来奇怪，凡是下乡的女孩子，不管伙食多差，干活多累，很少不长胖的。苗条不苗条又怎么样呢，反正周围几十里都难得见个生人。而阿花，它却在讲时髦了！

　　看我呆在那儿，阿花大概有几分得意，“我可不愿让几十斤肥肉压得迈不开步，”就甩着尾巴回村了。步伐真够矫健的。

　　　　　观察记录（第一页）

　　姓名：阿花

　　年龄：六个月

　　性别：克朗

　　有关群众反映：

汪鹤：

　　阿花是上半年我从北场买来的，当时刚刚劁过。据说父种、母种都不错。

方厚：

　　阿花前几个月长得真快，可这两个月压根儿就没长一点儿。上个月称的是八十六斤，这个月还掉了半斤多。我看多半是有寄生虫。

李队长：

　　我看这猪有点邪象，一天价老象是寻思什么事儿。你们青年也不会打整。不如早点宰了，养肥了实在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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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这次谈话不会太愉快，又不能不谈。

　　“你真是因为要时髦才不肯长胖吗？”

　　“有点。”

　　“那你错了。对猪来讲，还是胖点漂亮。你见过我桌上放的小瓷猪吧，多肥实，多逗人爱呀。”

　　“那是你们的观点，恨不得所有的猪都胖得把皮撑破了。对人来说，也许我们越肥越美，或者干脆说越肥越香。可我又尝不着自己的滋味。”

　　“得了，发什么火呢。大家对你总算不错，你也该为大家想想呀。”

　　“对我不错？那可是真的。你今天对我也不错，全面体检，细致、耐心。可你们是因为怕我痛苦吗？呸！还不是想以后能多分上几口。我凭什么为你们多长肉？”

　　“你是猪啊！如果不长肉，你活在世上为什么呢？”

　　“那么你们活在世上是为什么呢？我是猪，应该吃、睡、长膘，最后喀嚓一声变成碗里的菜。你们呢，应该喂猪、宰猪、吃猪肉，把猪肉变成自己的肉。我们活着的目的是你们给定的，那么你们活着的目的是谁给定的呢？你们的肉最后是给蛆吃，是不是蛆给你们定下的生活目的呢？真可笑，我的主人是人，人的主人是蛆；可我有时候也吃蛆，我也算是蛆的主人，我是我主人的主人的主人。”

　　“……”

　　我简直没办法对付它。

　　老贾听了我的汇报，有点恼火，“原来它是在罢工！这都是我们平常把它惯坏了。看来问题够严重，开个会讨论一下吧。”

　　　　　观察记录（第四页）

　　记得什么资料上说，猪其实比狗还聪明，原来是真的。我平常事情多，没有注意到，那些男生已经把阿花训练得能耍好几套把戏了。它会算算术，取东西，还下象棋。今天它和毛毛下了一盘，每走一步好象都要经过一番周密考虑，最后输了。据说它的棋艺本属平平，赢的时候很少。可是作为阿花，这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毛毛后来对我说，“这家伙真聪明，比巴克（我们养的狗）强多了。它要是条狗多来劲，可惜是个猪……”

　　当天晚上，我们开了个正式的全体会议，并做出了决定。会议记录上是这样写的：

　　鉴于阿花不愿长胖，为了不使集体经济受到损失，大家一致通过：近日内将阿花宰掉。

　　我当时想为阿花说两句话，最后还是算了。不管怎么样，它到底是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