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时代
(2010-03-08 23:4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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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站在黄昏的北京街头,东西南北的交会点,哪儿都是。忽然,我看见了她,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女人,驾驭着她自己的车,我没有注意车型,只是注视她的微笑的脸,她完全的微笑,不是向我,不是向路人,是向她自己。我看见一朵沉静的花,和它的芬芳,在黄昏的车辆如滚滚黄河的北京街头。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女人,成为一个定格。
我学车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长到用了我的半生,如果我的一生是九十年的话。前十多年我学习克服晕车。中间十多年学习不抵抗现代速度。再几年学习驾驶和适应越来越快速的生活变化。我被时间推动着,成为一名女性主义者,与车有着某种秘密关联。
我的童年在轰轰隆隆的响声中摇摆。不是摇啊摇到外婆桥,而是摇到哪里就是哪里。中国城市化的进程,由每一个小小的家的迁移构成。丧魂落魄的小姑娘,常常在下车的时候,把自己的胆汁都吐了出来,如同一条可怜的搁在岸边的小鱼。每一次在晕头转向中上车,总听见关切的声音们说:女孩子们的小脑就是不行,不像男孩到哪里都行。
男人们外出打猎,需要穿越沉密的原始森林,还要在没有星月的夜晚回到黑暗岩穴,艰苦卓绝的生存条件,炼就了他们良好的方位感觉。女人们只在洞穴生活,所以路盲。对女孩子们的解释如此有道理,我在这样的道理中成长,晕车是我的天份之一。我总是在昏昏沉沉中被车带到远方。一个人的现代生活与生而来,没有选择。
我们可以没有车吗?我徒劳无益地向父亲发问。我的学校离家越来越远了。我尽可能不回家。但假期来临,我又一次变成一条搁在岸边的鱼,把自己白色的肚皮翻在阳光下,没有人知道一条鱼的疼痛。
中学毕业那天,我决定不睡觉,不吃饭,只喝水。我坐在去长江岸边的长途车上,我发誓让我自己不再晕车。我在车上十几个小时地捂住我的空空的肚子。看到奔腾的江水在眼前闪耀,我发现我成功了。我的小脑被我锻炼成长了!我从此不再晕车。
一个女人骑马急驰,她的身后烟尘滚滚,尘埃落定的原野上,冷兵器时代的鲜血,从草尖渗入泥土,再从草尖开出五色的花。在《诗经》的时代过去很久之后,这个名为许穆夫人的女人,一直被许多人称道。她一个人拥有先见之明,把众多大臣甩在身后,一个人到当时的大国齐国请求军事援助。一个被灭亡的小国,因为她的智慧和骑马速度,终于获得了重生。漫漫历史长河中的小国卫国,是一个女人的奇迹。
这样的奇迹在历史记载中相当稀罕。人类的历史是工具史。马曾经是人兽不分时代最快的速度。江山唯有马背上得之。马背上基本上是雄性的力量的男人。
母系时代与陶瓷联系在一起。考古学家们在半坡村发现的陶瓷面盆,里面雕刻着双鱼欢乐畅游图案。一些人种植,一些人打猎,还有一些人圈养幼小的兽类,让它们慢慢地与人类生活在一起。人类的童年时代可能轻松而且愉快。但那样的文明在脆弱的陶瓷上难以呈现野心。人类的竞争心渴望不断地改变自己和世界。没有飞行能力的人类,不断寻找可以依赖的工具,借助工具来改变自己只能在地面行走的局面。现在怀旧的电子游戏常常表现一点反思想象,想象人类在只能行走的漫长岁月,可以坐而领悟八极,思而与万物同感,但果真如此么?
婴儿在子宫中并不需要行走。来到世间之后,行走成为最初也最难的功课。也许这个功课太难,我们成年之后就会遗忘摔跟头的痛楚,如同遗忘母乳的美味。我怀抱孩子的岁月,现代速度在我们日常生活的窗外投掷,如同暴力。我的生活速度,却是孩子的小步子进行曲。
每当我步行在北京的人行道上,纵横驰骋的高速公路和立交桥,如同古代的军阵,我感到危险和紧张时时相随。我不禁和朋友说出自己对于现代生活的抵抗和焦虑。我的男性朋友说,女人的思想就像她们的头发一样乱。我站在选择的交叉路口,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利益,我要安静的生活,我要小步伐达到一个目的地。我跑步,孩子跟在身后,她要参加一个孩子们的比赛。母亲们常常停在时间岸边。我在岸边看到奔驰而过的汽车。
陪同兄弟去购买汽车。远远地我看到时间闪耀的线条,在所有时间中最美丽的流量,整个停车场中各种各样车中,我看见了其中对时间表达最出色的一辆。兄弟惊讶我的眼光:那是奔驰,车的祖宗,车的现在。
1885年德国工程师卡尔·奔驰在曼海姆制成了现代意义上的第一辆汽车。他申请了专利之后,却一直没有勇气把车开到公共场所。他的妻子意识到新工具对于人类划时代意义,在一个早晨,带领着两个儿子,把车开到了百里之外的娘家。这位名为贝尔塔的德国女人,正如中国二千六百年之前的许穆夫人,把速度和时间的奇迹,留在了历史上。
美国著名电影《阿甘正传》,叙述了男人成长与女人及时间的关系。阿甘的母亲出租房间养活儿子和自己,用爱和耐心培育儿子,儿子由步行摔跟头到成为第一飞人,时间给予了速度最美丽的答案。女性主义思想并不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之外,就在我们每一个生命成长的尊严过程之中。成长的每一点技能获得,都是尊严和权力获得。我这样思考,仅仅遵循生活的逻辑,与抽象的逻辑相距一条街。一条街,是阿甘这个成长的男人与他心爱的女人之间的距离。阿甘终于跑步到达。
当我在驾校学习倒桩的技能,我用力转动我的头颅,仿佛在马背之上迎向后面袭来的敌人,我的目光锐利敏捷,以一棵树为圆心,我把车像矛一样转打过去,成功地击退了我的敌人。
我已经可以夜间行驶。我把车速从80公里调到60公里,这个速度仍然是人类步行10公里的数倍。在女人小脚的时代,步行都成为不可能。极少数的女人曾经驯服过烈马。据说武则天驯服烈马的水平只有唐太宗可以相比。
工业革命二百年来,越来越多的女人走向公共空间,接受教育和拥有工作。三八妇女节可说是女人们在现代时间中为自己创造的一个特别纪念日。如同车行时代一辆停泊的车。一百年前,美国芝加哥纺织女工罢工,针对太沉重的工作负担和时间压力,她们提出了“面包和玫瑰”双重的生活权利要求,面包是生存需要,玫瑰是幸福渴求,即满足生命尊严的需要。女人和男人,在此双重愿望上,从初始起,就始终如一。
载《文艺报》20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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