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记（2）

禀性是那么奇妙的东西，你必须与它活在一起，进入它，成为它的日常，它的呼吸，它的感觉器官……

星星被仰望了那么久，天空的主题仍是一个谜。雷声朗诵了一万遍，孤独的雨还是下个不停。

云朵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但云朵的自由，是因为它们置身于天空。飞机撞疼过它们吗？

一层乌云遮住了更高的天空。我们只是活在低空下面。

每个人都正在死去。这是一句大实话。但它不中听。人们的文化心理是尽量不谈论死亡。

其实，从第一声啼哭开始，你已踏上赴死的旅程。但人们不愿意从死亡的角度眺望一生。当然，你承认：“我活着。”

其实，从直觉到爱的那一刹那开始，感情已面临逐渐枯萎的命运。但恋爱中的人哪有闲功夫想这事儿。当然，你确信：“我爱。”

肉身自己都乐意承认：“我没有永恒”。

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每个人都正在死去。但每个人都不说。说它干吗？说它有用吗！那可是丧气的话。

出门时，你不说我去死，而说我去工作。生病了，你更不说我去死，而说我去看医生。

只要还没有来，死亡就并不可怕。说我们正活着，跟说我们正在死去，其实是一回事儿。但我们不说我们正在死去，而说我们正活着。仅仅因为这个修辞上的差别，我们错过了多少次觉悟的机会啊。

矛盾总比不矛盾好。但也别把矛盾做成一把剪刀。

我几年前已皈依佛门。是禅宗。“修佛吗？”不修中修吧。

皈依后，我才明白，我多么六根不净，欲念纷纭！但佛门之门何在？我只是精神上皈依罢了。

知识分子信佛，不堕入文字禅的，不足万分之一。也许，我确实比以前想得更自由了。想而已。不是做。

自由即诗，故禅即诗，因为禅乃绝对自由。

自由同绝成在一起时，便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即当下。

当下不可思，不可议，不可思议……因为时光被细分，再细分，再再细分……成了无限的无了。别以为当下可见，不，当下即无。

当下不可当下！你不能指着脚踩着的那截时光尾巴说，这是当下。不，这只是脚下。

我是因大迷茫和大悲苦而信，但我并不因此轻慢西方逻各斯智慧……西方东方？佛智慧可谓八方来风，悉入无中。

此心落空后，便成痴心了，痴心于诗，亦痴心于诗之不可能……

人生大约就是用来虚度的吧。我屈从于轮回的意义，即无意义。

必须作无常观：我每天都与自己的变化无常相处。

日子真是有一些秘密，有时是幸，有时是不幸。两者我都不太执着了。

我很清楚，我一直是迷茫的，可那无尽的迷茫偏偏又激发了我的活力。

面对这令人愁绝的社会和生活，我只能少一点作为，免得成就感腐蚀了我。

尽量少做事，成了我后小半生的目标。

学梵文，于我，看来只是印度一梦。不过，我已学会那个最根本的发音：呃。

呃，呃，呃……还不会说话时，小孩子就能抬起手，指着一个东西说：呃呃呃……

在火车上，大地伴着我们旅行。大地像转盘，噢巨大的转盘！我们居然知道方向？我们居然知道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