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别集》之〈羊舍一夕〉编后记
(2019-12-06 10:05:36)张家口给了汪曾祺什么?
这本集子里的文章都是关于张家口的。有思想汇报二篇、书信六封和十一篇小说组成。
汪曾祺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到张家口的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说“劳动”好听点,其实就是思想改造。1960年“摘帽”。1962年初回到北京(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呢),前后将近四年。
这四年对汪曾祺有什么意义呢?对他的创作又有什么影响呢?
撇开人所受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痛苦外,对汪曾祺的人生和创作,还是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汪曾祺虽然小时候生活在苏北高邮的一座小城(挺封闭、落后的),但他从小到十九岁离家出去求学,没有在农村生活过(为避难,在后来创作《受戒》以为背景的那座小庙里躲了半年不算),更没有参加过农业劳动。家庭比较殷实,过的是“少爷”生活。——汪先生在《我的母亲》一文中曾说:“我已经很大了,任氏娘(他的继母)对我很客气,称呼我是‘大少爷’。——”后来上学、教书、当编辑,虽然也到过农村、见过农民,但在骨子里与农村、农民是不贴近的。张家口的四年,是他与农村、农民最接近的四年,可是说是深入骨髓的。套用沈从文的说法,是:“滚到了农民中去了”(沈先生爱说“滚到生活里去”)。中国是个农业大国,了解中国就要了解中国的农村,了解了中国的农村,可以说就基本了解中国。
汪曾祺是一个从小立志当作家的人(这个是有根据的,而且他确实也实现了他的人生目标)。作家必须要深入到生活中去,有些是主动的,有些是被的。汪曾祺下放张家口,是被动的,但也是“意外”收获。
用汪先生自己的话说:“
这四年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我和农业工人(即农民)一同劳动,吃一样的饭,晚上睡在一间在宿舍里,一铺大炕(枕头挨着枕头,虱子可以自由地从最东边一个人的被窝里爬到最西边的被窝里)。我比较切实地看到中国的农村和中国的农民是怎么回事。
汪曾祺青年时的创作是个现代派,在大学里还写过“别人不懂自己也不懂的诗”(汪曾祺语)。他是想努力创作的,可多是自我的“痛苦”或者“观察”来的生活(他在晚年,别人曾劝他翻翻旧报纸,找找青年时的作品出一本书,他说:“我不想干这种事,实在太幼稚,而且和人民的疾苦距离太远”)。他并没有机会,去真正感受中国农民的“痛”(生活)。这一回算是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他后来的创作,趋于平实,更关注现实,多去抒写普通人的疾苦,这不能不说不与张家口这一段生活经历有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次关于他作品的讨论会上,他说“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他经历了丰富的人生的切身的感受。
张家口可以说给汪先生补了一课。补了一堂“中国农民课”。
关于张家口的十一篇小说,《羊舍一夕》《王全》《看水》写于1961年1962年,是写孩子的,但不是儿童文学。《骑兵列传》写于1979年,那时思想还没有完全放开,写的有点禁锢的样子。《黄油烙饼》和《七里茶坊》,许多人都说写得好,很感人。《寂寞与温暖》是写的自己。小说主人公沈沅可以说就是汪先生本人。沈沅的思想感情,就是汪曾祺那时的思想感情。《护秋》和《尴尬》写于1992年,这时的汪先生已经完全放开,这两篇写的就很有意味了。
这本集子里好玩的是还有一个《思想汇报》,这挺有意思。细看里面文字,有一段话颇有意味:
我对现在的工作是有兴趣的,但觉得究竟不是我的专长。有一晚无灯黑坐,曾信笔写了一首旧体诗:“三十年前了了时,曾拟许身作画师,何期出塞修芋谱,搔发临畦和胭脂。”(三十年前,被人称赞颇为聪明的时候,曾打算作个画家,没有想到到塞外来画山药品种志的图,搔着满头白发在山药地旁边来和胭脂)。我总是希望能够再从事文学工作,不论是搞创作,搞古典或民间文学,或者搞戏曲,那样才能“扬眉吐气”。问题即在于“扬眉吐气”,这显然是从个人的名位利害出发,不是从工作需要出发,对于“立功赎罪”距离更远。
这里面的信息告诉我们:汪曾祺实在是热爱文学的,而且是要为之奉献终生的。
这个《思想汇报》还透露了一个信息:他受农科所领导指派,到所里一个叫沽源的马铃薯基地去画马铃薯的薯块、花和叶。他汇报中说,每天早起到田间剪取花、叶,回来即伏案作画,并说明“已画成六十余幅”。
这个图谱后来不知怎么给弄丢了。实在太可惜了。如果还在,编一本汪曾祺所绘《马铃薯图谱》,那将是一本妙书。
苏北
2019年1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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