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北
我现在算中年吧。五十出头。可是各种毛病已经显现,先是颈椎,脖子疼,不舒服,头要转来转去,噢,颈椎出毛病了。再是夜里醒来一次,上厕所。之后半天才睡着,早晨起来头晕乎乎的,噢,前列腺不中了。这就是中年了。说这番感慨,是因为近来事多,先是父亲在县里住院,后到省里住院,之后是岳母来看病。我给他们这折腾那折腾,心里的事多,就乱七八糟的乱想。人浮躁了,申发出一些人生感悟来。
真是浮躁,少有的浮躁,两个老人过来看病,你说我能不浮躁?他们没有办法,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人老了真真是可怜。没生病时,他们的要求并不高,从不麻烦子女。在县城和镇子上安安静静的生活。岳父母在城镇上,原都是大户人家的后代。岳父家开药店,岳母家在县里有丝绸庄,乡下还有田,因此都受了比较好的教育。岳母上了财会学校,在解放前那已是了不起的事情,可惜一辈子窝在小镇上,没有机会发展自己,结婚之后孩子又多,基本过起了妇道人家的生活。岳父高中毕业,可是他一辈子不安分,东跑西跑,没有创出自己的营生,加上那个年代,家庭成份高很难得到机会,这么七混八混,一辈子就混过去了。晚年赶上好时代,生活上还是无忧的。可是到了最后几年,日子也不好过,主要是身体差了,行动不便,这时子女就显得特别重要。岳父先是心肺病,撑了几年,还是走了。现在岳母也八十多,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今年也多与医院打交道,感到自己撑不住了。岳母来我们这里说:“不晓得什么鬼的,身体越来越弱了,担心捱不过今年。”
父亲在县里已住了很长时间,效果不好,才转到省里的大医院。在县里的时候,我回去看过他两次。在病床上,什么都不想吃。有一回竟说出这样的话:不想吃呀!见到饭就恶心,想吐啊!他的邻床一病友补充说:“你们根本没法感受我们的感受。”转到省里来,刚来时说,你们不要送饭,跑来跑去的,麻烦。我也不想吃。就在医院里,弄病号饭马马虎虎随便吃吃算了。住了一个星期,有些好转了。有一天我和妻子去探视,他对妻子说,交给你一个任务,弄点肉,切成丁字块,同酱烧,装在瓶子里,带来我能吃两天。医院的菜,烧得简直没法吃。
这是父亲第一次很主动很强烈的要吃(这不是他的风格),第一次那么强烈的要吃肉。父亲说话时,我看着他的嘴,在清瘦的脸上,他的嘴干得很。
我听了还有点不高兴,好像我们没有用心似的。我一时气愤,恨恨地对妻子说,回家烧,烧个十斤肉,给他好好的吃。我说气话,一个是我们没尽到心,最起码不够周到;再一个给父亲提出来,觉得自己脸上挂不住。反正是一时很不爽的。
他们稍好一点,只是身体还没有力气。有时就嘴馋,能吃得多样化一点,稍稍好一点点,就满足了。能有点水果(他们平时几乎不吃水果),也要别人能削好了切成片才好。自己特别特别弱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不能做)。人老了可真难,回想他们年青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人老了真可怜。通过他们,我们也看到了老了之后的自已。——他们也就是我们的镜子。
岳母来,也说不好什么病。先是年前咳嗽,自己在镇上医院拿点药吃,不管用。拖了好几天,二儿子带她到县医院,住了,是肺炎,吊水吃药,住了两三天,回去,还是咳。过春节了,春节呆在小屋子里,一个春节冷冷清清。前天来电话,要到省里来看。什么病呢?说咳好多了,只是没有劲,不想吃。她二儿子坐客车把她送来。岳母来了后,自己要求住院,要求看医生。看来还真是极少数老人,到老了,说我不看了。人啊,求生可能真的是第一要务。
要住院住哪个科呢?是看呼吸内科?还是看神经内科?
我找我父亲的医生问。医生说,先看看神经内科,昨天下午去,那个叫余勇的医生,诊室里全是人,都是老人。那个乱啊。余医生倒是很有耐心,一个一个看,详细的问,还有耳石症的,或者忧郁症的。余医生总是问:你受过什么刺激没有?谁能说自己受过刺激。于是子女说,她心思重,是受了刺激的。到我岳母,又问刺激了没有?我说她有什么刺激的?我岳母自己倒说了:就是啊,整天胡思乱想,睡不着觉。她想什么?回来的路上我问她,你胡思乱想什么?岳母不想说,只吱唔说,记不得了。我说,小女儿的事?儿子下岗的事?她还是说记不得了?她的女儿、我的妻子说,想自己,身体啊,病啊。我想,噢,是担心死。怕死啊,人都怕死啊。好的时候,有时说死了算了。真病了。就怕了。就怕死了。死真的来的时候,就怕死了。
岳母在我们家里住了好几天了。每天生活很有规律,饮食亦有条理,几天下来,好多了。她有时饭后叹息:今年太难了。过去病了,几天就好了。今年不一样,一个多月了,好不了。可是死又死不掉,多难熬。每天窝在家里,一下出不了门,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难熬呢。难熬了呢。”岳母坐在沙发上,托着脸,满头闪亮的银发,叹息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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