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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日中老去
文/苏北
仲秋天气好,又难得有一块整时间,于是便回老家县里,陪父母住几天。感觉中父母并没老去,其实父母已年迈。回去的另一个原因,是母亲感冒了,引起肺部炎症,只得住院了。母亲在电话中对我们说,“你们直接到中医院,接我回去,我想要洗个澡。”
母亲总是用这种命令的口气同我说话,让我们心中有小小的不快。可是母命不能违。咋办呢?自己的母亲嘛!
回到县里,已是下午。医院门口车流人流如织。在混乱的人流中,我从车内一眼看见父亲。他刚从医院大门出来。父亲灰头土脸的走在人群中,手里拎着一只廉价的塑料茶杯,就仿佛刚从土里扒出来的一粒土豆。我大喊了几声,他依然在人群中盲目地走动,根本没有听到。最后我只得竭力高喊他的名字,他才扭过头来张望。
父亲并不惊奇,转身为我们领路,默默地走在前面。医院是乱得不能再乱,电梯、走廊,到处是人。上得医院的七楼。走进母亲的病房,母亲见我们回来,也不惊奇。这是一个七八个人住的大病房。病房里床上躺的和床边横竖站的,也都是人。我见母亲的床头已整理了一大堆东西(有两大包别人送来的低廉的营养品),我想大概是等我们的车来一道拉走的。母亲弯着腰,在床边走来走去,一会把床上的被子收到柜子里,一会又来整理一下要带回去的东西。她拄着一根棍子,以夸张的姿态,挪动在我们身边。我们刚进病房,仿若新媳妇进门,还摸不着头绪。我拉住母亲坐下,叫她别忙,有些东西不必带回去。母亲一下打开我的手,说,放在这儿哪放心啊。之后母亲要我们坐下。她说话了。
母亲像一位威严的老首长,她既不容争辩又慢条丝理地说:我对你们讲啊,你们这一次回来,不要与同学朋友联系,哪儿也不准去。我这个腿哪,严重得很,走路已十分困难。想了多少办法,也没有疗效。听讲乡下有个老中医,治疗骨刺有一种“小针刀”的方法,别人去过,效果不错。你们带我去一趟,看看行不行?
我们那有说“不”的份,赶紧答应下来。一切按照母亲的要求去做是了。母亲交代清楚了,我们开始整理东西,先带她回家再说。
父亲不声不响,他只拎着自己塑料的茶杯,在前先走了。母亲并不说什么,弯下腰,一只手拎起两包东西,拿起棍子要走,我搀着母亲的另一只手,妻子跟在后面,要接婆婆的东西,婆婆一甩手,并不买账。
回到家里,母亲即瘸着一只腿,拖过来拖过去——打水,捅开炉子,烧水,再打水——她要在院子中洗头。我家院子同中国县城所有的普通人家的院子一样,铺了一部分水泥地,在墙边和屋檐下栽了花草,腊梅、桂花、石榴、金银花,有些杂乱无章,可是却长得奇好。
烧水的炉子是那种老式的煤球炉。这种东西,现在不多见了,大概也只有少数人家在用。煤球炉有它的好处,火上来之后,还是很快的,不一会儿,一大钢精锅的水即烧开了。母亲搬了个凳子,在门口坐下。之后就用棍子指挥,指来指去,叫我端水。
我用一只大盆,汆好温水,端到院子中心,开始为母亲洗头。
在秋风中,母亲的头发几乎掉光。我在自家的小院中给母亲洗头,在头顶心,白发夹裹着部分黑发纠缠在一起,可仔细用水冲洗,那些黑发则稀疏得历历可数。一个人,就这样老去。母亲也不能例外。记得小时候,母亲有时会对我们说:那时候,她还小,庄上人见到她,总是会说:“胡家这二丫头!这一头头发!发根都是红的!”
可是这样的头发已让岁月从母亲头上捋去。我也不能清楚,岁月是如何将一个人变成了这样。记得母亲五十多岁的时候,她上街买菜,别人好心的叫她老太太,她却恼火:“她家一家子才是老太太呢!”母亲回到家里,甩下菜篮,还忿忿不平地说。
可是之后不知是哪一天,母亲再也不与人争辩。别人不管怎么叫,她已无意去反驳,或者说,她已完全认可了。
我用毛巾将母亲的头发捋上去,母亲低着头,尽量贴近水盆。温水一遍一遍流过母亲的头皮。母亲一声不吭,她支持着,将头尽量低一些,好更接近水盆。
我还从来没给母亲洗过头。作为儿子,这也是第一次。我这么深切的看清了母亲的头发。成人后,也从来没和母亲这么亲近过。
洗完头,母亲坐在门口太阳地下,用梳子轻轻地将头发梳开,她要让秋风和秋阳将稀疏的头发吹干。她穿着一件红外套,在那慢条斯理地梳着,我忽发奇想,便回屋里取出相机。跑到院子中心就对着母亲“卡嚓卡嚓”几下。我的本意是抓拍神态更自然。可抓拍是需要机遇的,遇巧了才能在几十张里碰上一张满意的。可是没有想到,母亲对这种无准备的照相不感兴趣。她躲来躲去,用毛巾和梳子遮住脸,在那瞬间的变化中,母亲的形态上像个刘姥姥,而神态上却像个少女。——恍惚中有了过去岁月的影子。
我们忍不住大笑。母亲自己也笑。妻子在厨房里,伸出头,几乎笑岔了气。
母亲一辈子勤劳。工作在一种艰苦的环境里。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岁月里,母亲除了工作,必须对一个家庭负责。我曾听一位作家说过,他的母亲是记者,在家里十分强势。因为他的爸爸,实在是太无生活能力。一个家庭最终是会有一个人站出来负责的。当一个女人,在生活中,承担起主要责任,她要对全家几口或十几口人的柴米油盐负责,她便没有闲情去温柔和撒娇了。
母亲的一辈子中,大概也就是这个角色。可是现在母亲是彻底地老了,她虽然也会命令我们,可是一切最终是听我们的。即如明天,我们要带母亲去看那位“小针刀”的老中医。即使没有效果,也要带母亲去。聊胜于无,对母亲也是一个安慰。
2012年4月25日,回忆去年秋天与母亲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