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盆而歌,挽歌,也是赞歌
(2011-07-15 23:3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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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生命鼓盆而歌祝福关爱杂谈 |
分类: 与神对话 |
一
她是我十多年新闻采访生涯中所碰到的最高明的骗子。
但现在回头来看,我非常非常感谢她。并且,很庆幸她是骗子,而不是真的患了绝症——这样,她就不用死去了。她还活着,多好。这样她就还有机会提升自己生命的品质了。
曾经,我以为她活不了几天。在我陪护她的那一天里,我以为她会当夜就要死去。而我,作为唯一在她身边的人,有着无上的恐惧,我害怕,我跑医院,灌氧气袋,找笔给她,看她歪歪扭扭地写遗嘱,并小心替她收好。
做这一切时,我无上恐惧,同时,我也很害怕担当责任。我怕被指责,是我的介入促成了她的死亡——那一夜我心力交瘁。
第二天,她没有死。而我进了医院。
几个月后,我又一次在北京的医院见了她。我仍然以为,她是不久于人世了。她和我说,她捐献了遗体的。如果死在外面了,她希望能让老家医院的人知道,并把她拖回去。
我也是登记了要捐献遗体的——甚至不能说是捐献,死了之后,身体已经不是我的了。能在活着时按我的意愿处置安排,是很幸福的事。
回头来说她。那夜我和她谈到凌晨三点半。谈死亡,她说她不怕。我就谈她死后,所需要处理的事。我是真地以为她很快不存在了,而她的女儿如何安排,她的后事如何处理,我在听着,也在和她一道去分析,设想着究竟要怎样才是最合适的。甚至,我想着,她若真走了,我可以代她去交代一些事情。
那时,我已经没有疲惫感了。那次超越生命的谈话,让我对生命也有了很多反思,同时,理念上,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
如今,我已经几年没有和她联系了。从知道她根本没病的那天开始,我曾经长久地处在对她的愤怒与指责之中。一度,我想揭露这个骗子,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真实面目。种种机缘,这个想法未能成行。
而现在,从我个人经历所来看,我真的很感谢她所带来的这份机缘——正因为我对她病情的深信,我才有机会在一个完全真实的情境里,去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并且,和她谈论她的死亡——某种程度上,那也是我的某个部分的死亡。
多么宝贵的经验!她要付出多么卖力的表演,才能够让我,以及更多的人完全相信她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个“事实”啊!
再回到她自己身上来看,一个生命,不去好好地享受当下,却要以癌症、以种种编造出来的悲惨故事来博取外界的同情与关注,与经济上的支持,这种获取能给她带来真正的快乐吗?显然不能。
她对这个世界有多少不信任,有多少恐惧,她的内心有多少的悲伤与绝望的爱所显示出来的仇恨,才会让她去选择精心地演戏,活在一个又一个的假面里,继而一次次地编造故事,费力表演?
她也有她的不容易。诚然,宇宙规则决定了她会承担她所做一切产生的果。
但在因果之外,在那些故事过去数年之后,我突然也在另一个层面理解了她。她没有力量去超越命运中黑暗层面的影响,她的生命形态,在那个当下,也就只能是那样了。也许,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更长久的生命体验,才能找回自己的本原力量,去让她的聪明才智,让她内在那份善良(我确定,她有善的层面,并且非常渴望着自己成为善)之光绽放出来。
今夜,我感谢她带给我的一切体验。并且,在心底里祝福她,希望她有力量放下对演戏的需要,而活出真实自由的生命状态。
祝福——
二
一个同事的生命,所剩不多了。我去看他,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朝着我的方向转脸。事实上,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曾经亲如兄弟的在过去十年里结下了深厚情谊的同事。我深深地对他过去所给予的一切关照表示感恩。永远。
但,对他的现状,我并没有同情。因为,没什么需要我去同情的——有什么是需要为之悲伤的吗?如果仅仅是疾病本身,死亡本身,那只是一个发生。所谓的悲伤,是我将之当作不好的事,不幸的事,然后基于自我的优越感,才会产生同情。
没有优越感。虽然躺在病床上的是他,但也有可能先离开这个世界的,是我。关于无常,我们的认知已经足够了。
虽然他可能很快离去,我可能还要活一段时间。但我又何以因此就感到庆幸?没有,倘有,也是有责任,有责任让自己活得更好,有责任去为他的未尽之事出些力,有责任将这个生命带给我的感恩与那份坚韧,传递出去。
他心中所念念不忘的,是他没有工作的妻子,和尚且年幼的儿子。作为丈夫和父亲,他一定觉得,他对他们怀有责任。而这个疾病和看似逼近的死亡,让他无法更好地履行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了。
是这一点,让他不舍得离开世界吧。
而亲人的悲伤,或也多数来自于自己的缺失。
这样说,看似非常无情残酷,却是一个深层面存在着的事实。何以不相识者的离去,我们无动于衷,而亲友的离去,我们会悲伤?是在为别人难过,还是为自己生命的某种缺失难过?
(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很多时候听人哭灵,都是这样的句式。哭的还是自己的缺失罢了。)
然而生命何曾缺失过?妻子失去了可以依赖的丈夫,另一面是有了机会去自立成长,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父亲,另一面是有了机会去面对挫折,自强,迅速成熟。而一个单位失去了友爱的同事,或也给其他的同事们提供了机会,去回报他曾经的相助,并用从他身上感受到的积极力量,来唤醒自己的光,去回馈给这个世界。
我们何曾失去过什么?
一个朋友去看过他,回来和我讲看他的情形,哭了老半天。她在说他曾经带给她的种种关爱。她在哭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暖流,整个心都是暖暖的。我感受到的是一份纯洁的爱——他对她的关爱,她对他的感恩。
同时,这份深情也令我感动。我眼角有感恩的泪。
而那些关爱与感恩,与她的悲伤无关。她的悲伤,是在为自己悲伤——因为这样一个关爱她的人,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对她好的人,又走了一个了。她舍不得。
倘若,放下这份不舍,而只是带着感恩,去回报他和他的亲人,祝福他尚在人世的日子,并发自内心地去把他生命的光彩,带到更广大的空间去,是否我们和他,都会更轻松一些?
他又何曾真正消失过?当我们活在那无上的爱中时,当我们告别孩童式的索取,而对这个世界心怀感恩的同时,也唤起自己内在的愿力时,所有的生命都是一个啊!
我以我的方式,去赋予此刻躺在医院的同事的生命意义。亲友的挽留,或许也令他不舍,令他迟迟不能踏上新的旅程。但,倘若他现在的状态,能够令亲友们对生命有更多认识,对自己的生命状态有更高的扬升,则这样的留恋,是功德无量的。
若我们还只是抱着对死亡的排斥,来乞求一个生命的存续以填补自己的恐惧,那没有意义。
这样讲,可能会有人骂我无情。我内心也隐隐会想象得到可能会面临的批判。
但在医院陪伴他的一个小时里,我也发现了自己的一个希望——我希望能和他说一些话,让他在这次旅程的转换中,可以走得轻松些,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开始。
但,这可能并不是他需要的。他内心需要的,其实还是自己尽可能地多存续一些日子,多陪伴亲友,此外,在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时,他的亲人可以得到一些生存的保障——这一点上,同事们所做的一切,令我非常之感动。换位一下,哪一天我离去了,也根本不用担心我的亲人和孩子。
是的,世界那么大,根本不是我一个人在爱着我的亲人,是整个世界都在爱着他们。
爱着所有人。
这话太真实了,以至于像是空话。呵呵。
在医院的一个小时里,我的手一直握着同事的手。中途他有一次松开,手掌在空中晃,晃到我的脸上,想摸一摸。我把他的手盖在我的脸上。他的呼吸有些重。那一刻,我心中非常平和,对他满是祝福。我心里在说,是的,此刻我就在这里。你也在这里。我们彼此的关爱如此真实。我还想对他说,不用担心,没什么会消失。下一次旅程,会更精彩,希望你朝向光明的地方去……
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了。
我抓着他的手放低时,看到他眼角溢出的泪。其时,他的妻子正在帮他弟弟收拾行李。他弟弟要赶夜里的火车回老家。弟弟哭了,没敢让他听见声音。他抱着哥哥的头说,哥,我马上走了。过一阵子我还要来,你要到门口来迎我哦!哥哥,我走了啊……
那份情谊令我感动。祝福他回家的路程。
我要走时,同事的手几次握紧——此前,几乎都是无力状态的。他一次次紧握,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不舍。我告诉他,过两天再来看你。他嗯了几声。他的妻子送我到电梯口。几年来她的变化,令我感佩——从一个几乎诸事不烦的娇小姐,变成了要去面对许多变故与一系列琐事的顶梁柱。
是的,我还会去看他的——一个有情生命的存在,是当下的现实。我愿意让他最后的日子里,得到更多他需要的东西。
三
钦佩庄子。
扪心自问,倘同事哪天离开,我可能还会有泪——感恩的泪,或许也夹杂悲伤。但,我肯定不敢鼓盆而歌,即便心中有个层面在歌,我也未必敢表现出来——这是某部分集体意识所不允许的。
甚至,在这里敲下这些文字,我也面临着会被指责为大逆不道的可能。
当然,我也没有必要为了证明自己,就去刻意挑战一切现实存在。一切刻意的二分,都在远离道德。
是的,这些只是写给我自己的。我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因为我的体验,去和任何人任何形态作比较。不需要,我只是在梳理自己。
也不希望这些文字被误读。倘被误读,也希望我有力量去面对。
并且,我爱这一切的发生——我希望我从一切发生里,都能找到我可以去歌唱的地方。
生命如歌。是赞歌,也是挽歌,挽歌也是赞歌。
无限感恩,无限祝福,回向给本文中提到的所有生命,以及所有看到这些文字的众生。
我爱你们。我们原本是一体。
合十!祝福一切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