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摩登(六)
(2009-10-23 19:3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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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2007年12月,丹麦王子约阿基姆现身上海。
在这个临近圣诞的日子,他不远万里来到东方,只有一个目的:为明年春天即将迎娶的王妃挑选一件结婚礼服。此前,他曾在电视上看到一场在巴黎举办的婚礼服时装秀,模特们穿着各式各样的红裙,衣襟上闪烁着色彩艳丽的图案。这些与西方传统的白色婚纱完全不同的礼服令王子倾倒,他希望,自己的婚礼也可以拥有这种代表喜庆的颜色。
随后,王子通过丹麦使馆打听到:这些礼服来自中国的顶级时装品牌“东北虎”,而那些灿若云霞的面料,叫做“云锦”。
云锦的时装化,是“东北虎”创始人兼首席设计师张志峰从2001年开始为自己设立的项目。在这之后的几年,他又陆续将剪纸、手绘、苏绣等传统工艺融入现代时装设计。2009年,东北虎的华服系列中,甚至出现了被誉为“织中之圣”的缂丝。
“我们还有更多的项目在运作中,暂时不能透露。”张志峰说。他的志向,是尽可能多地将这些珍贵而濒危的传统手工艺保护、复兴并传承下去。“我们应该为自己的民族做点事。”
1988年,已经在服装行业小有成就、与许多国际品牌建立了合作的张志峰,第一次走出国门。他走进欧洲和美国的高档百货公司,惊讶地发现:自己设计和生产的时装,贴上一个别人的牌子,价格就可以翻5倍。“我当时想,为什么不直接把我们做的衣服拿到这些百货公司卖呢?”可没有一间百货公司向张志峰敞开大门——他们精明的犹太老板,怎么也不肯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国人制作的服装放进自己昂贵的货架,哪怕它与隔壁货架上挂着的衣服一模一样、出自同一个裁缝之手。
“就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品牌的价值。回来以后,我注册了‘东北虎’。”张志峰说。
经过10年的奋斗,“东北虎”成为了中国著名的高级时装品牌,它的专卖店出现在全国最繁华的商场,它的广告由中国最顶尖的模特拍摄,每年两次,它在欧洲进行时装发布。但张志峰还是觉得不够。
“我研究了许多国际品牌的历史,发现一个规律:文化优先,品牌才能成功。可我们的文化,到底该是什么呢?从鸦片战争到现在,160多年来,我们的文化史,基本就是一个向西方学习的历史。有些人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东西都放下,全盘西化。可中国毕竟不是西方。我们要在东方屹立,没有属于自己的底蕴是不行的。”
张志峰在长江商学院完成了EMBA课程之后,又分别在北大历史系和复旦哲学系拿到了硕士学位。读书解惑的他,现在可以用熟练的商业技巧和模式为自己解答品牌战略和成本利润方面的所有疑问,但对于中国文化和中国商业的命运,他却不得不因为了解,而平添上一份担忧与思考。
他为之追寻答案的问题很多。
“95年,江苏省有20万绣工,05年时,只剩下不到两万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工业文明替代他们了。秀水街一件绣花衬衣才卖20块钱,机绣的,一按电钮就马上出来;如果用手绣,一朵花都要500块!但机绣能算是我们的文化吗?”
“日本的缂丝工艺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可为什么,现代的日本有许多人愿意为一套价值100万元人民币的缂丝和服买单,而中国连许多缂丝用线的工艺都失传了呢?”
“说到国服,日本有和服,韩国有韩服,印度有纱丽,连越南都有一件长衫,我们中国又有什么呢?
归根结底的问题是:“我能做点什么?”
张志峰选择从云锦开始。
2001年,他去了南京的云锦研究所,那里连织工带设计师,共有100多人,至今采用师承制,新一代向老一代拜师学艺,手把手地传授。织出来的云锦,大多为工艺品,送给来访的外宾和领导。
研究所也曾自己尝试过制作云锦服装。有一段时间,国内流行“唐装”,在那年的央视春节晚会上,所有主持人都穿着云锦研究所制作的礼服,但却并没引起任何媒体的关注。“他们全身都用云锦剪裁,现代人穿不漂亮,而且乍一看,和十几二十块钱一米的织锦缎没什么区别,没研究过的人根本看不出好处。”张志峰评价说。
云锦工艺复杂,织造成本很高,号称“寸锦寸金”,每织一米,原料成本就要3000元起,好一点儿的能达到8000至10000元。做一件衣服,根据对花和剪裁的情况,要用五米到十几米云锦。云锦上的每一根经纬线,都带着皇家织造、不惜工本的烙印,但现在,皇室烟消云散,只剩下残酷的市场。
“只有做到市场化,才能有生命力!”张志峰提出,要让云锦在当代延续,就必须改良。
最简单快捷的方法是“锦上添钻”。“云锦过去看很漂亮,灿若云霞,但现在,各种印染技术早就超过它了。”他们在云锦上贴水晶,勾勒出闪闪发光的造型。
更重要的是,改良织造的图案。传统的云锦图案,例如牡丹、海棠、龙凤等,都有几百年传下来的编织程序,要想在这之外增加新图,就必须重新“编程”。一个新图案,单是设计织法,就需要两个月,再制定技术、传给工人,然后一寸一寸地织出来,时间和人力成本都令人咋舌。
“开始有些新图案织出来,我们怎么看也觉得没有那么美。后来发现,是局限在中国的传统图案里了。必须是中西合璧的,才能漂亮。”于是,这批在美学上不达标的衣服,没有面世就直接销毁了,之前投入的开发费用,也只能算是交了学费。“一定要舍得投入,投入时间、精力和金钱。”
这样的投入,还只是冰山一角。
为了能做出史书中记载的“可以从一个戒指中穿过的素纱单衣”,张志峰甚至还专门养了一批蚕。“现在的桑叶上都有农药,蚕吃了吐出来的丝都是粗的。我们把蚕养在深山老林里,远离污染,就是想看看,它们能不能吐出与一百年前一样的细丝。”已经试了几年,吐出的丝仍然不尽理想,因为“风吹来的花粉里还是有农药成分”。“我想再试一年,如果还不行,就只好放弃了。”张志峰执著而又无奈地说。
如此运作,商人张志峰又该如何寻找他的商业价值呢?
“这不是单纯可以用商业价值来衡量的。我想的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当我回头看过来,会觉得一切都值得。”
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得那样远,对于许多只求在传统工艺中谋生的人来说,当下的收入和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与张志峰合作缂丝华服系列的宣和缂丝研制所所长王玉祥,就常常为织工中即将出现的“断层”感到担忧。他在1979年进入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从事缂丝工艺,是目前全国仅有的七八个可以独立设计画稿的缂丝大师之一。
“30多年来,我培养了超过200个缂丝工人,但他们中的许多,因为耐不住寂寞离开了。有一段时间,我们响应国家号召,接收下岗工人来学缂丝,结果他们干了几天以后对我说:宁愿回去拿低保。”制作一幅好的缂丝作品,要坚持半年,甚至一年,才能看到一点点大的进度。一个18岁开始学习缂丝、60岁退休的工人,一生中最多也只能感受到二十几次“大功告成”的喜悦。在这个浮躁喧嚣的时代,寂寞是一把让人断肠的钝刀。
在王玉祥的宣和缂丝研制所里,两名资深的织工已经跟随他26年,其余的也都有超过10年的缂丝经验,但再往下,就很少见到年轻的面孔。虽然缂丝工人像其它所有的传统手工艺人一样,“越老酒味越香”(王玉祥语),但如果不及时增添新酒,便会随时面临“坛底朝天”的窘境。
张志峰也有同样的顾虑。为“东北虎”制作苏绣的绣娘,大多是居住在苏州农村、自幼便开始学习刺绣的老人家,她们中,70岁以上的有21个,80岁以上的有4个,最大的一位,今年已经95岁高龄。“这些人不会画画,甚至有些连字都不会写,可她们就是有刺绣的灵气。看着猫绣猫,看着花绣花,样样活灵活现。那位95岁的老奶奶,穿针都不用眼睛看,拿手一捻就穿好了。”张志峰笑着介绍,但马上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一天她们不在了,这门手艺也许就不在了。”年轻的姑娘们,很少有人愿意留在农村——去城里打工,赚更多的钱,才是她们的生活目标。
王玉祥的解决方法是把自己的家人拖上船:“我让我儿子、女儿、儿媳都把工作辞掉,回来跟着我做缂丝。我说,我们都坐在一条船上,这条船沉了,这个家族就完了。”他的女儿学习电脑设计,儿子做纺织机械,儿媳是电子工程,都在外面有很好的工作。现在,女儿是宣和缂丝研制所里,除了王玉祥之外,第二位可以独立制作画稿的设计师。
张志峰的办法是“对工人宽松一点儿”。“她们有些活儿,5天就可以做完,但报帐的时候就写成7天。我对厂长说,就睁一眼闭一眼吧。农忙的时候,她们都要下地干活,我们这边也照样給她们发着绣花的工资。”他算了一笔账:“在城里打工,一个人大概可以赚1000到1500元一个月,如果我们让她们在家里待着绣花,就能赚1500到2000,她们干吗还要出去呢?”
大环境的消极与萧条,会不会让他们的文化之路走得格外辛苦?
张志峰笑笑,说:“在历史的长河中,当别人看不到亮的时候,你要把灯举起来,把路照亮,把灯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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