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他是第一个在美国演出的京剧演员，在中国最衰弱的年代里，让京剧和中国文化在大洋两岸掀起热潮；他11岁开始登台，在舞台上度过了57年的时光，观看他的演出曾被无数访问北京的外国友人列为与故宫、天坛同等重要的行程；如今，巨星离世已近半个世纪，但他的星光，却依然在天空中闪亮。

1913年，北京，天乐茶园。

台下座无虚席，包厢和散座儿里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戏迷；台上，京剧界泰斗谭鑫培正扮演着从战场上归来的将军薛仁贵——他为国征战，一去就是十八年，如今返回家乡、与一直等待自己的妻子柳迎春团聚。然而，就在走进家门的那一刻，床下的一只男鞋让他对妻子的忠贞起了疑心，他决定调戏没有认出自己的妻子：倘若她不为所动，就与她分享富贵；否则，就一剑杀死她。

这是20世纪初期一出广受欢迎的京戏，名为《汾河湾》，扮演柳迎春的，正是时年19岁、在北京京剧界刚刚展露头角的梅兰芳。

京剧的表演艺术，有其独特的传承方式，讲究师徒之间的“言传身教”：师父怎么教，徒弟就必须怎么演，每出戏的身段和唱腔，都是几代人传下来的规矩，并不允许演员擅自更改。倘若哪一代的“天才”想要稍加创新，必须反复排演、商量并获得整个戏班乃至梨园行的同意，其严肃程度甚至不亚于制定一部法律。

年长梅兰芳48岁的谭鑫培，自咸丰年间便开始纵横舞台，是曾被列入“同光十三绝”的老宗师，这出《汾河湾》他唱了几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哪一句里有“腔儿”，台下观众会叫好儿。

然而今天，事情却一再超出他的预料：比如这一句，原本该是平淡没彩儿的，为什么台下却欢声雷动？借着一个转身，谭鑫培快速地扫了一眼全台，这才发现：原来都是小兰芳搞的“鬼”！

他们正在演出的是《汾河湾》第二场：柳迎春被薛仁贵的调戏惹怒，关上了房门，上床睡觉；而薛仁贵则站在门外，细数18年前他们夫妻相处的故事，以求证明自己的身份。按照祖祖辈辈的规矩，这是“薛仁贵”一人出彩的唱工戏，“柳迎春”除了一动不动地假装睡觉以外，什么都不应该做。

可梅兰芳却没闲着，他有条不紊地做着动作，模拟着一个等候丈夫18年的女人在此情此景下的反应：从惊讶到怀疑到肯定，最后激动地一把拉开房门，与丈夫相认。

懂行儿的观众一边为梅兰芳叫好儿，一边暗暗替他担心：这不仅仅是擅自更改规矩，更冒险的是，他抢了谭鑫培的风头。

直至今天，戏曲界都是一个尊师重道、辈份分明的领域。谭鑫培与梅兰芳的爷爷梅巧玲同属一辈，又是曾经在宫里为慈禧和光绪唱过戏的“内廷供奉”，倘若他说上一句梅兰芳的坏话，或者仅仅是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上一声，梅兰芳的梨园前途都可能就此夭折。

因此，我们可以想象，结束了这场戏的梅兰芳是何等地战战兢兢，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扶着谭鑫培走入后台。谭鑫培侧过头，盯着梅兰芳的脸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并且还连说了几个“不错”。梅兰芳也笑了，他知道，不出明天早晨，全北京的戏园子都会知道，他的“新版《汾河湾》”过关了！

九十五年以后，学者徐城北在他的《梅兰芳十九章》一书中，将这段故事定义为梅兰芳艺术生涯的”开弓第一箭“。他写道：“本来，北方梨园是最讲规矩的，梅兰芳也不例外。他幼年失去了父亲，经常寄居在亲友家中，一举一动往往看亲友长辈的眼色，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那种’胆大妄为‘之人；但梅兰芳从本质上又属于勤奋认真并认定要‘笨鸟先飞’的人，他异乎寻常地努力，准确地利用了外界赐予他的绝好机遇，终于把握了文化上的三次冲突，致使他在三十七岁时，就前无古人地攀登上梨园的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