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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讲讲你出道的故事吧,你是在蒙妮坦学的化妆吗?
李东田:我化妆没学过。
宗:那你在那里学的是什么呢?
李东田:发型。我是发型师出身,发型是我的老本行,这也是为什么“东田造型”的发型在圈子里非常出名。我最早出名不是因为化妆,是因为做头发。
宗:为什么选择学做头发呢?
李东田:原因特别简单,学习成绩太差了,总得有一个养活自己的可能性吧。我家庭是做科技的,父母全是研究高科技的,可我的数理化从小就跟天书似的,不可能去继承他们的工作。
宗:说去学做头发,家里人反对吗?
李东田:家里当然反对啊。我父亲是非常反对的,我母亲还好。其实他们两都是比较反对的。
宗:怎么说服他们的呢?
李东田:不懈地斗争啊。我表明了我的态度,任何一个父母其实都是为孩子好,反对是在口头上的,但实际我相信,任何一个父母都会为孩子着想。陪我去考试,还是我爸。我妈就说,你选择任何一条路,最重要是你自己要喜欢,日后你不要反过来去责怪别人,为什么当初没有人提醒你。
宗:你凭《红粉》拿奖的时候,你父母看到了吗?
李东田:《红粉》是95年在柏林拿的奖,那时候我已经在美国了,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事情。我是两年以后从美国回来,才知道,回国探亲的时候才知道得了最佳视觉效果奖,是和摄影、化妆、美术有直接关联的奖项。当时的中国在电影方面,在奖项里面,人们还不是太在乎,但在专业里人们比较认可。我当时还很小,得了这么一个有关联的国际奖项,毕竟对自己是一个肯定。紧接着回国,就拍了李少红的第二部戏《雷雨》,也是李少红的第一部电视连续剧。
宗:得了奖,家里人也没有告诉你吗?
李东田:家里人根本不知道,我所有亲戚里没有做这行。
宗:那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我们家东田红了?
李东田:做这一行以后没多久,他们就能感觉得到。因为很多明星艺人都会去我家,都是朋友那种感觉,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后天那个,都是在电视里出现的人。我父母就觉得挺怪的。比如某一个人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愣,但是久了,就和我父母的关系也都不错,我父母也会做饭给他们吃。在电影电视上看到的人,在我们家里出现,而且都是很素面朝天的感觉,他们就觉得挺不一样的。我家人就比较放心我做这个事情。至于他们认为我到底多出名,我相信不会。因为我父母都对这名利没有太明显的概念,他们觉得你能养活你自己就行了。
宗:以前蒙妮坦的同学,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
李东田:我们班一共30几个同学,到现在还在做这行的不超过5个。都改行了。做头发、做纯美容的人,其实特辛苦,大家今天看到李东田好像很光鲜,但其实更多的人都付出了很多年,也没有得到回报。没有什么名气可言,或者永远被你的前辈所压制。所以很多人都在这行做了一段时间就退了。这行体力需要很好,因为需要早起、晚睡,生活没有规律,特别是吃饭,对于发型师来说,正常的吃饭时间根本不存在。客人头发剪到一半,你不能说到点了、我要吃饭了,就走了。就像医生一样,不能做着半截手术、到点要吃饭就把手术扔那儿了,不可能。
宗:当年报名学这个的时候,没想过以后可能会很苦吗?
李东田: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你的数理化成绩只有二三十分的时候,你也没有什么苦不苦的了,能考一个学校、能拿到毕业证书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了。
宗:当时蒙妮坦有名吗?
李东田:很有名。当初能进蒙妮坦是很不得了的一件事,蒙妮坦是艺术院校,只考美术成绩,我其实没学过美术,只是临时抱佛脚地学了素描,但我在录取考试里素描的成绩是全校第一,但我平时练习的时候特差,就是考试那天发挥得特别好。监考老师都说,你这画了好多年了吧,我说我才画了两个多月。他们都不信。也就是这个素描,把我其他辅助的成绩,比如数学什么的,给拉上来了,就被录取了。我们那年考试,面试是9个取一个,考试3个取一个,只取30多个人,所以能考进去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宗:当时在学校学什么呢?
李东田:就学剪发。
宗:学了几年?
李东田:两年。就学剪头发,做头套,勾胡子、眉毛什么。学专业知识,再加上实习,毕业之后我就留在学校当老师了。
宗:你从小就喜欢观察吗?
李东田:我很喜欢。我从小就喜欢建筑,中学的时候,我会逃课去故宫,去看里面的装饰。所以我对对称感的东西或者有气势的东西,我从小就有很强烈的意识。我不是一个很淘气的学生,但我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学生。我认为老师说的不都是正确的,我经常对老师提出质问。
宗:你在蒙妮坦的时候质问过老师吗?
李东田:当然。不见得质问,但我会提出很多问题,不懂就一定要问,问到我懂。经常就问到老师烦了。老师就觉得我是一个很怪的学生。下课以后,我会站在教室外面,看老师给他的朋友剪头发,外面是一个走廊,也没有座位,老师在里面剪,我就在外面站着,一站就站两个小时。后来老师也挺感动的,就把我叫到屋子里面看,他也不和我说话,就让我看,他剪完了,我就走了。很多人都认为老师给我开小灶,其实老师什么也没跟我说。
宗:你是班上最好的学生吗?
李东田:我不是让老师最放心的学生,但我是技术上最过关的学生,所以我破格留校当老师。
宗:后来怎么又开始化妆了呢?
李东田:能赚两份钱。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去帮剧组做头发,很多化妆师化的妆我不喜欢,觉得做的头发跟他的化妆完全不配。当时我就提出我的想法,但他们又画不出来,我就自己找人试了试。
宗:一试就成功了?
李东田:对。
宗:是你在蒙妮坦教书的时候就有好多明星来找你剪头发吗?
李东田:是当学生的时候。我当学生在门厅实习的时候,就有明星来找我。很多人都不理解,一个小孩,十六七岁,很多明星来找你剪头发,而且指定要找李东田,别人不要。
宗:你剪的第一个明星是谁?
李东田:我忘了是潘虹还是丁嘉丽。都是那个时代的大牌。反正就是那个时候电视里能够看到的。
宗:那个时候化妆师是不是主要就是跟剧组拍戏?
李东田:那时候没有杂志,没有平面。都是电影、电视、广告。广告也不多。后来有个人要拍电视广告,问我你能找个人做化妆吗?我说能。他说谁啊?我说我。他说那你来试试吧。拍了一天,我又做头发又做化妆,拍出来还特好看,人家觉得特好,下次又约我拍。没人教过我化妆,我也没学,就跑到商场买了点儿化妆品,第一盒眼影花了二十多块钱外汇券,在友谊商店买的。那会儿友谊商店不让随便进,我就打扮得特别潮,人家以为我是一个混血孩子,就让进去了,一个同学跟在我后边,就被拦住了,没让进。
宗:那个时代的化妆师收入好吗?
李东田:一般吧。我就记得做化妆能让我赚两份钱,我赚的钱比我爸我妈两人加起来工资都多,但只有几百块钱。
宗:后来为什么去美国了吗?
李东田:有好多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我有亲戚在那儿,第二个原因是有工作机会。就去了,一开始没想在美国多待,后来就想换个环境吧。我从小有个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我们家,离开那个环境。我们家是个科技家庭,所有四周的叔叔阿姨全都是搞科技的,他们一见着我就跟怪物似的,他们觉得我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不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孩子。我头发太怪,染得五颜六色的,穿衣打扮完全不符合那院里的人的审美。所以我就想,赶紧搬走。去了美国,我亲戚就说,你不如在这儿多待一段时间。我就说好啊。毕竟那个时代的美国,跟中国是差太多了。现在中国人去美国,没什么新鲜感。那时候我第一次去美国,看人家货架上的面包,我都感叹,自己国家只有维生素面包,人家有十几种、二十几种面包在那儿摆着,我就觉得中国人怎么活得那么惨啊。现在,一样,甚至咱们还比人家多呢。在美国一开始没打工,还跑跑这个城市、那个城市,后来没钱了。没钱就打工了。管人家借了点儿钱,租了个房子,开始打工。
宗:住在哪儿呢?
李东田:旧金山。管人接了500,我当时手里就剩500了。
宗:那500够交多长时间房租?
李东田:就够一个月的。我还特别猛,一般人没钱,都租个100多块钱一张床那种,我租了一室一厅,还带个小院。他们说你疯了,我说为什么呢,我要住嘛!房租是400多块钱。自己也没有太多现金,租完房子就赶快去找工作。也是特别幸运,一找就找到工作了。
宗:找到什么工作呢?
李东田:就是剪头发,因为我是发型师阿。就在我那个住宅区,一个比较好的发廊。有不同国家的发型师在那儿,老板是个华裔,能聊天,他的国语说得很烂,我的英语也不灵,我就把我带的一个作品本给他看,他说这些都是你做的吗?我说对,发型和化妆,都是我做的。他接下来就问,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明天能来吗?我说,啊,明天不行,得下礼拜一。我没有做好明天工作的准备。接下来我就上班了。
宗:之前在国内已经做得那么好了,去美国又在发廊打工,你不会有心理落差吗?
李东田:好多人都会问我这个问题。什么高啊低啊对我都不是很重要,人能够能伸能屈是最好的。尤其是小的时候。在中国,你可能占据了很多优势的条件,在国外你没有这些条件,但那样也挺锻炼人的,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你已经很有名了,在美国人家还是说,Tony,你把这洗头水搬到楼下去。
宗:在发廊打工打了多久?
李东田:10个月左右,我换了两家发廊,10个月到一年。之后就做freelancer了,因为我会拍照。我给人化妆、做头发,又给人拍照片,好多人来找我。学生,还有当地的一些小模特,就因为这个,我认识了一些摄影师,认识了一些模特。他们就说,Tony,你应该去纽约。你应该做fashion的东西。但是当时中国没有这个东西,我就看了很多杂志,就觉得照片特别美。那时候,中国人还喜欢那种美丽的化妆,人家已经是烟熏烟了,是特别个性化的那种。
宗:你当时喜欢烟熏烟吗?
李东田:很喜欢。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我还不是那种原来不接受,慢慢才接受的。我一眼就喜欢了,觉得哇,太漂亮了!我对fashion有很敏锐的感觉。别人可能觉得很难接受,我一下子就觉得太好了,赶紧!没有血色的嘴,当时中国人都不理解。我在中国第一次做秀的时候,我用的这个方法,当时电视台、媒体对我的评论褒贬不一,好的觉得我特fashion,不好的觉得我特颓废。但是很多从国外回来的人就觉得,哇,不得了,中国也有这种化妆了。
宗:那时哪一年?
李东田:97年
宗:你是在中国第一个画烟熏眼的吗?
李东田:我相信我是第一个。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个演出在国宾馆,电视台还作了一个特别报道,说你把模特画得特别颓废,自己还振振有词,说这是fashion。我就觉得为什么不能呢?他们问我,设计师对我什么想法,我说设计师给我一个很大的空间,让我去发挥。
宗:当时是和哪个设计师合作?
李东田:吕悦、张肇达、武学伟、武学凯。
宗:他们喜欢你的妆容吗?
李东田:有的时候会觉得有一点点怪,但他们还是给我空间。
宗:是从97年开始为fashion化妆吗?
李东田:对,到今年是10年了。97年以前,中国没有fashion的东西,秀都是很普通的。97年我从美国回来拍了雷雨之后又回美国,再回来之后就认识了娟子。
宗:然后就和她一起给陈娟红拍了那组大片?
李东田:嗯,然后一下子就轰动了。
宗:那是你第一组时装大片吗?
李东田:从时装的角度来说,应该是算第一组。
宗:那一组片子的突破在哪里?
李东田:突破了所有国内时装片的发型和化妆。当时流行大卷发、大红嘴、富贵相,厚厚的粉底,大假睫毛,特艳丽的晚装造型。我画的已经是烟熏烟,特别离谱的形象,加上娟子巧夺天工的外景拍摄,加上陈娟红的演绎,那个时代一下子就起来了。
宗:你在美国学到的最大的东西是什么?
李东田:对生活的感悟和你要善于观察别人。在美国,你的母语不是英语,英语是要有许多手势、表情,你就要去观察别人,正因为你仔细观察了许多东西以后,你说中文的时候你也会仔细去观察别人。在美国我学会了生活的态度,要积极向上,要open your mind,要接受很多东西。
宗:后来你又从旧金山去了纽约?在纽约做什么呢?
李东田:在洛杉矶我认识了一些摄影师和模特,他们就介绍我去了纽约,在纽约他们又介绍了一些摄影师给我。我特别喜欢纽约,就在纽约住了几年,也是做freelancer,就中国美国两边跑。
宗:你在纽约第一次和摄影师拍时装大片是什么感觉?
李东田:我觉得美国人拍片子特别随便。也不用很多灯、很多复杂的东西,他们很快就结束了。拍得很随意,很生动。
宗:你第一次和他们合作的时候,他们喜欢你画得妆吗?你画得是什么妆?
李东田:是在纽约soho一个摄影师的影棚里,他说要我画的模特自然一些,我就画了一个自然的妆,他们觉得挺好的,就又约我拍片子。
宗:有没有哪一次让你觉得特长见识的经历?
李东田:在纽约有一次和Mario Testino合作,他特别随和,他说我想要一个很有意思的眉毛,给你一个概念,让你去发挥,我就做了,画了一个很粗、很黑的眉毛。他说很好,他就让我给他留个电话,说让我再回美国的时候给他打电话。
宗:你和娟子拍陈娟红的那一次,那个妆是谁的主意?是娟子的,还是你自己的?
李东田:我就是画了我的想法,然后娟子说挺好的。薄涛觉得有点儿不太接受,后来拍出来还挺喜欢。
宗:你从什么时候中国的时尚行业开始发展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李东田:2000年。
宗:什么标志呢?为什么?
李东田:吕燕。就像给所有人抽了一个大嘴巴一样,让全中国的人突然都觉得不一样了,跟传统的审美完全不一样,一下子抽醒了、惊醒了。
宗:你现在每天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呢?
李东田:很多是管理,要做创意、管理、公司的发展计划、当老师,要做好多事情。恨不得一个人要做10件事。
宗:为什么要把行业拓这么宽呢?
李东田:年龄一年比一年,毕竟我做这行19年了,要不断地给自己一些新鲜感。而且我做的东西都要从我的灵感出发,所以都是互相关联的,都跟审美和态度有关系。
宗:中国的时尚业要想和国际水准看齐,还需要哪些方面?
李东田:更叫open your mind,更加开阔自己的眼界,放宽思路。中国人一点都不差,中国人要善于肯定自己。中国人最大的问题是不善于肯定自己,中国人认为什么东西出来以后都不行、什么都不行,就像建筑一样,好多建筑已出来,大家先批一顿,然后再肯定。中国人习惯这样,有点什么新鲜事物,先肯定,再否定。中国人要学会肯定自己,不要老觉得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外来的很多和尚根本就不会念经。不是外来的所有东西都好。一个国家好的就是那么几个,剩下的都很普通。中国人要特别善于肯定自己,要给中国人机会,一味地肯定别人,会给自己留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