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谨将本文献给我故去的祖母

 

别了  旧金山

我要走了 

悄悄的走了

趁着夜色正浓

大雾迷茫

 

有人说你像西方的圣母

有人说你像东方的观音

可在当年一个穷困潦倒的

中国留学生眼里

你更像一位充满风韵的凡世姑娘

俊俏 潇洒 柔情 

使每个接近你的人

无不迷倒在你的怀中

 

你毫不矫揉造作

却更现万般风情

你从不浓妆艳抹

愈极是楚楚动人

你收养了地球村中

八十万子民

用你丰硕的乳汁

抚育着他们一天天长成

 

你不因肤色而有别

你不因贫富而偏爱

你让我这个没有家的孤儿

感到了家的温暖

你让我这个赤贫的流浪者

拥有了实现梦想的力量

 

我开始读没有读过的书

我开始干没有干过的活

我开始说没有说过的话

我开始爱没有爱过的人

 

我先是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儿

以后又请来三个人帮忙

我住进了西班牙式的洋房

我穿上了“梅西”店里买来的时装

红色的敞篷车

让我感到了年轻

海滩上擦好护肤霜

我淋浴太阳

 

噢

旧金山

别为我难过

我还是要走了

 

我要回去魂系梦绕的故乡

去抚摸我童年的旧房

我要去凭吊我的祖母

哭喊着爬上那座陡峭的山梁

只有在哪里

我的压抑才会解脱

只有在哪里

我的灵魂才会安祥

 

黑黑的炉灶残立在墙角

它在呼唤往日的时光

祖母颤抖的手中

捧着两只煮熟的鸡蛋

那是为我庆生准备的

那是我的兄弟们从不曾享受过的

祖母笑着 笑着

看着她疼爱的孙子

“老太太太偏心了”

邻居们都说

 

忽然间那个叫作“文革”的苦难来临了

四下里顿时变作血色的海洋

学校里的老师们斗死的斗死了

逼疯的逼疯了

没死没疯的

哪里还有作人的尊严！

最可怜我的祖母

老人家一辈子见了谁都是笑脸相迎

在惊吓中撒手人寰

 

苍天无眼啊 神明无灵

这让我从此如何再相信“上帝”

它甚至连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家

也绝不肯放过

 

心中一百个不服气

眼里满是迷惘

我从未负天

天何毁我家园

我从未负人

人何恶言相向

 

我怕了那一张张由于激动而扭曲了的脸庞

他们要去捍卫什么  打倒什么

去就好了  去呀

干嘛要把老实巴交的好人往死里糟蹋

 

我怕了有权势的人

他们笑起来像要杀人

我怕了摇笔杆的人

他们人前人后舌比刀长

 

闪着惶恐的眼光

穿着姐姐打满补丁的红棉袄

我离开了不再认识的家乡

我离开不再热情的街坊

那年我一十二岁 （是男子汉了！）

那年为了活命  我去闯荡四方

 

我逃去乡下

我逃去荒郊

我要远离人间

这邪恶当道的人间

 

我到底找到了属于我的大地和蓝天

我开始不再日夜惊慌

因为我遇到了一群可爱的同胞

尽管他们看上去

那么的潦倒不堪

那么的野蛮肮脏

 

那是一群今春在青海

明秋在云贵的筑路人

那是一群拿一把十字镐 揣两个窝窝头

同大地博命的人

那是一群常年住在简易帐篷里

不洗澡不刷牙一身汗渍味道的人

那是一群活着干死了算

在塞外边陲整日胡说八道的人

那是一群一无所有

赚两个小钱便在乡间小饭馆里一掷而空的人

那是一群直来直去

不晓得势利  撒谎  丢面子为何物的人

那是一群不会在背后害人 当面还要称兄道弟

糟蹋自己良心的人

那是一群绝不会作出像“上等人”那样

因为有着歧视的恶习而作贱自己人格的人

那是一群一边用赃话骂你

一边又舍了命去救你的人

 

是他们帮我重新站立

是他们要我无须沮丧

是他们教我活着就要像条汉子顶天立地

死  也要像汉子一样痛痛快快的走

 

十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三载浴火重生的疯狂

大漠中风沙依然肆虐

京城里却已换了新朝

当我的伙计们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

我独自离去  重回学堂

高原的冰川  塞北的霜

多少不舍 我不忍回望

 

噢

旧金山

别为我难过

我是不得不走了

 

这里纵然四季如春

这里纵然鸟语花香

这里有我的产业和奋斗

这里有我的努力和希望

但我不能忘怀生我养我的地方

我不要离开我祖母下葬的山岗

我无法摆脱早年在大漠铸成的灵魂

我抛不下祖上传给我的

九百万里大川大江

 

我知道太阳已从东方升起

乌云既是多么的不愿意

阳光也不可以被永远遮挡

我要去耕耘儿时的梦想

我要去再次跨越黄河长江

我要看到我曾途径过的荒沙大漠生出绿洲

我要看到我曾苦干过的黄土高原百鸟飞翔

还有荒芜的崇山峻岭

再不似以往那般悲凉！

 

我要回去新的人间

去拥抱我旧时的伙伴

我要请他们喝酒（喝最好的酒！）

就像我们过去在野外鬼混时那样

在每一件事情上面红耳赤的抬杠

— 谁“草鸡”了   谁他妈的学狗！

 

我还要去祭拜在那些工难中死去的姐们儿哥们儿们

把藏在心底的感动向他们一一坦白

（他们活着的时候 我一直张不开口）

我要在他们坟头四周种上一排又一排丁香

我们当年过的真的是太苦了

如今他们长眠地下

但愿可以闻到花儿的芳香

 

噢

旧金山

当你明早醒来的时候

我要知道你在为我歌唱

我是去了我高兴去的地方

 

也请原谅我吧

一个你曾经收留过的他国孤儿

就这样悄悄的走了

趁着夜色正浓 

大雾迷茫

 

注：此诗2002年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此次刊于网上，做了少许改动。文革过去30年了，70年代中期后出生的人们基本上没有了亲身感受，由于官方没有公开史料，少有提及，致使现在的年青人只是道听途说一些在那段时间里有着不同经历的上两辈人的个性化的描述。巴金老人生前曾一再大声疾呼为了让世世代代的中国人不要忘记文革的惨烈与教训，一定要兴建文革博物馆以教育后人，使民族和国家不要再重蹈覆辙。但老人家的愿望到死也没能实现啊！希望全世界的中国人，包括最近接任的作协主席，能够继承巴金老人的遗愿，为文革博物馆的建立而不懈努力，这不仅是为了悼念千千万万在文革中含冤而死的无辜的人们，更是为了教育我们的子孙后代再不要像他们的前人那样愚昧无知，那样懦弱认命，那样很容易就被人利用而变得极度疯狂，变得失去了基本的人性和理性思维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