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无故乱翻书是我的习惯。这几天在我手头停留的便是周作人《我的杂学》。
近来杂事颇多,一个“乱”字可概括全貌。需完成的文稿迫在眉睫,然思路渺茫如荒原小径,杂乱无章。于是抛了需要修改的文稿,拿了周作人的小书来看。每当头绪繁多无法进展之时,我习惯用书隔开一个空间,寻找豁然开朗的突破点。这样的方法于我很有用。
周作人引用了蔼理斯《性心理学》跋文中的话:
“没有一刻无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没有一刻不见日没。最好是闲静的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乱的奔上前去,也不要对于落日忘记感谢那曾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在一个短时间内,如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们路程的周围黑暗……我们手持火把,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会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的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手里,那时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
他顶喜欢这样的话,觉得是一种很好的人生观。我亦如此,我们只在存在的刹那做一些有些意思的事。在讲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时,我特别说明,人类个体的生命是短暂而倏忽的,但代代相传的生命却以丰富多彩超越了春夜如画的月色,所以张若虚才有“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感慨。
永井荷风《江户艺术论》的一段话也是周先生喜爱的:
“……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这段文字中的场景更像是唐诗宋词中的场景,自然界天然的声响衬着人生嗟叹的底色,于人可亲可怀如入梦境,即便无常,无告,无望,又如何重走人生之旅呢,唯有珍重珍惜!
“体察物理人情,直写出来,令人看了破颜一笑,有时或者还感到淡淡的哀愁,此所谓有情滑稽,最是高品,其次找出人生的缺陷,如绣花针噗哧一下,叫声好痛,却也不至于刺出血来。”周作人以为这样的诗歌方能称其为有意思的诗歌。这点意思,我以为正是人生点染寂寥的一点生气。“有情滑稽”通俗的讲法不过是“有情有趣”罢了,中国的文字多情而少趣,这怕是不容置疑的。因而,周作人所谓“中国在文学与生活上都缺少滑稽分子,不是健康的征候”,我深以为然。
俗语云:开一头门,多一些风。这本是劝人谨慎的话,但周作人借了来说学习语言。他说,学一种外国语有如多开一面门窗,可以放进风日,也可以眺望景色。这话让我汗颜,因为学了多年的英语,至今仍是云雾茫茫两不知。天份有限,行止于此,也是一件憾事吧。于是心里盼望如傅雷一般的翻译家多起来,开一面有清新之风的门窗,由此探知一些未知领域。
周作人的文字说来也就是“有点意思”的文字。他经常将这点意思挂在嘴边。
比如,他评价佛家著作说,违了戒看戒律,也是颇有意思的事。这近乎雪夜闭门读禁书的感觉了。
《布施度无极经》有言:“众生扰扰,其苦无量。为旱作润,为湿作筏。饥食渴浆,寒衣热凉。为病作医,为冥作光。”这几个句子将众生无边誓愿度的意思说得至理至美。周作人推荐国文有根柢,常识具足者适量阅读佛书,当是自有会心处吧。而他夸赞自己的文字不过是“国文粗通,常识略具”八个字,平易得如同先生自己的文字,细细读来,并无深意却自有风流自如之态。写到最后,他竟想以《愚人的自白》命名。我想起自己也写过《笨人枕河而梦》,不禁失笑。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