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处乱世
——读通鉴札记之五十八

李钟琴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此乃春秋以降士人处世之大道也。所谓士之气节，尽在此中矣。

如班固所言，士人“大率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似邓禹奋然而起以佐光武平定天下者盖寡，而似严光隐居山林以苟全性命者居多。通鉴记史，每每记士人处乱世而皎然不辱之行止。新莽之际，两汉之交，风云激荡，前途未卜，亦士人苦于抉择、难以生存之时也，岂“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可易言哉！

王莽专权，附顺者拔擢，忤恨者诛灭，昔日之谦谦儒者凶相渐露矣。于是见微知著之士，乃遵“无道则隐”之古训，息影山林，独善其身。大司空彭宣、王崇，光禄大夫龚胜，太中大夫邴汉等，皆乞致仕以避王莽。不唯朝中大员退隐，低级官员亦有挂冠而去者，如南昌县尉梅福知莽必篡汉祚，一朝弃妻子而去，不知所之。或谓其变姓名为吴市门卒。北海儒士逄萌谓友人曰：“三纲绝矣，不去，祸将及人。”即解冠挂东都城门，与家人浮海至辽东。及王莽即真，欲招硕儒名士以辉新廷，乃拜龚胜为师友祭酒，以安车驷马迎之，龚胜固辞不得，竟绝食而死。又有郭钦、蒋诩、陈咸等谢病去职。莽以安车迎齐人薛方，薛方谢曰：“尧舜在上，下有巢由。今明主隆唐虞之德，小臣欲守箕山之节。”莽悦其言，乃不强致。

公孙述据蜀称帝，亦欲招德高望重之士以充其庭。广汉名士李业称疾不应，述羞不能召之，竟胁之曰：“若起，则受公侯之位；不起，赐以毒酒。”李业乃饮毒而死。公孙述复征蜀郡大儒谯玄，玄不应，述亦遣使者以毒药劫之，玄之子泣血求于使者，愿奉钱千万以赎父死，述乃许之。述又征蜀郡王皓、王嘉，恐其不致，先捕其妻子。皓不屈，自杀，述遂诛皓家属。王嘉闻之，乃对使者伏剑而死。呜呼！公孙述无乃太过乎！

守节不出，则有性命不保、家破人亡之祸；出仕伪朝，则有大节玷污、身败名裂之患。难矣哉，士之处乱世也！

或曰，莽、述之廷固不可仕，而姑与周旋以待时，不亦可乎？此言是也。新莽之时，清名之士犹有琅邪纪逡，沛人唐林、唐尊，太原郇越等，皆不得已而出仕莽朝，处乱世而享清名，同浊流而不合污，可谓幸矣。《诗》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盖情有不得已，亦无可厚非者也。
而纪逡、唐林、唐尊、郇越之幸，在其死于新莽覆灭之前。若其寿稍长，岂可得免于为王莽殉葬者乎？呜呼，士之处乱世也难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