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疏还乡
——读通鉴札记之五十一

李钟琴

刘邦入秦宫而有艳羡心，樊哙责之道：“将欲为富家翁耶？”王夫之论之曰：“天子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贫必在国；士大夫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败必在家；庶人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后世必饥寒以死。”呜呼！何出此言哉？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亦凡人之常情也，乃至贫在国、败在家、饥寒而死，何为而至此极也？读《通鉴》所载疏广疏受致仕还乡之事，吾始知之矣。

宣帝之时，疏广为太子太傅，其侄疏受为少傅，可谓官显位尊矣。而某日，疏广忽谓疏受曰：“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今仕宦至二千石，官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即日，叔侄俱称病乞骸骨，宣帝许之，赐黄金二十斤，太子赠黄金五十斤。哲人见机而作，不俟终日，疏广之谓乎？

盖宣帝虽长于民间，知民疾苦，聪明刚毅，励精图治，而刻薄寡恩，持刑深重，诛杀大臣，不容旧情。霍光死才三年，宣帝乃灭其族；京兆尹赵广汉得罪豪强，竟惨遭腰斩。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以疏广之智，宁不引以为鉴乎？故有“如此不去，惧有后悔”之语也。

二疏致仕后不久，又有司隶校尉盖宽饶以直言敢谏自裁，左冯翊韩延寿坐“狡猾不道”弃市，光禄勋杨恽以文字之过腰斩。司马光论曰：“若广汉、延寿之治民，可不谓能乎！宽饶、恽之刚直，可不谓贤乎！然则虽有死罪，犹将宥之，况罪不足以死乎！”赵、盖、韩、杨之死皆不厌众心，“其为善政之累大矣”！
二疏既全身而退，日令其家卖金设宴，请族人故旧宾客相与娱乐。或劝疏广以其金为子孙置产业，广曰：“吾岂老悖不念子孙哉？顾自有旧田庐，令子孙勤力其中，足以供衣食，与凡人齐。今复增益之以为赢余，但教子孙怠堕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之怨也，吾既无以教化子孙，不欲益其过而生怨。又此金者，圣主所以惠养老臣也，故乐与乡党宗族共飨其赐，以尽吾余日，不亦可乎！”于是族人悦服。

功成身退，其智可及也；而不以积聚贻子孙，其智不可及也。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唯恐子孙有衣食之忧，乃培养懒汉蠢材之不二法门也，实养猪也！使子孙不劳而获，不思进取，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岂为儿孙谋长远哉！不徒“教子孙怠堕耳”，亦使儿孙成为不知创造之乐、生活之趣之行尸走肉也。儿孙自有儿孙福，父母何须做马牛！故王夫之曰：“庶人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后世必饥寒以死！”林则徐用疏广之言撰一名联云：“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则益其过。”此皆振聋发聩之言也！天下之痴心父母读后能无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