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望着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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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林说:
五环爱我,我心里明白,否则就不会看得那么仔细,我很后悔瞟了那盘鱿鱼一眼,因为就这一眼让他心里难过,以至于心神不宁。自从我们重逢,就好象与社会脱节,生活在自己的幻想里,这样要受损失,现在的社会就像抢钱一样,用拿的方式不如用抢来得有效率。我不愿看到我的爱人心神不宁,那种样子很不可爱,也好象没有尊严,我宁愿自己这样,也不愿意我的丈夫这样。于是,我想了再三,决定去找人帮忙。
我几乎没有朋友,一想就想到吴为,我是迫不得已,因为他有能耐。我瞒着五环,找到吴为。吴为已经在一家酒吧当总经理,他很诧异我会来找他。他说,维林,你来找我我真的很意外,看来你还没有忘记你最好的朋友。我说是啊,可是我请你帮忙的。吴为给我倒了一杯酒,我说我不喝酒,他就换了一杯咖啡,谁都知道你们破镜重圆了,可是你不够意思,婚礼连老朋友都忘了,至少给我们一个送礼的机会啊。我说我们没结婚,没有举行婚礼。他啊了一声,哦,是这样,你们拚死也要在一块,现在如愿了,为什么不举行婚礼呢?你要是举行婚礼,我保证送最重的礼,没一人能超过我。我说,你要是真有这份心,帮帮忙吧。他手一挥,没问题,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说你别想占我便宜,我是有夫之妇。他大笑起来,你就把我想成那样?维林,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是你最忠实的追求者,我不可能不尊重你,我比五环还尊重你。我说你别罗嗦,帮不帮忙?他说帮啊,我说过你指哪儿我打那儿,他指着窗户边,那边谈。
我说,现在我经济遇上点困难,我想找个好工作。吴为问,你指的好工作是啥?我说,薪水高,不求人,稳定,不做违背良心的事。吴为听了就说,你的要求不低嘛,做工作那有不求人的?我说,我是说我不做违背良心的事,但再苦再累我都愿意,只要钱多。吴为抽出一棵烟点上,我真替五环那小子难为情,他怎么能让你出来挣这份钱呢?我说你别扯上五环,这事他不知道。吴为就叹气,唉,你就那么喜欢五环?他有什么好?我真的很弄不明白,你认为的不好的男人,其实都比五环强,连陈雨林都比他强,把你抛弃的人就是五环,可是陈雨林连秘密遗嘱里还写上你,他知道自己会死吗?他犯得着为你这样?你算他什么人?我听了拍桌子,吴为,我不是来听你训的,你不帮忙我就走人!吴为连忙拉住我,说,别这样,别这样,我是有感而发,我不明白的东西,实在要求教一下,现在我懂了,可能这就叫爱情吧?这样,我想好了,你到我这里当个场地经理怎么样?我说,我不想在酒吧工作。吴为说,你这就不对了,酒吧怎么啦?你看我这酒吧多大,告诉你,越大的酒吧越正规,一百个正经地方。我说,我不熟悉。他说,这好办,你会做广告公司,就会做酒吧。我问,我不好意思你把别人解雇。吴为看着我,你真有良心,我没解雇人,我正找人呢,至于工资,你问都不用问,随时上班,好吧。我说,好,谢谢你,吴为。
晚上回家,我把找工作的事跟五环说,我说我今天找了吴为,他还挺肯帮忙。五环说,我看见了,我约一客户在那儿谈保险,看你和他在窗户边谈得正欢呢。我说是啊,他不像你想象得那样。五环说,你们不光谈工作吧。我楞了,你是什么意思?我想不到五环这样说话。我怎么啦?我说,我偷鸡摸狗是不是?我非常伤心,我们算是爱人吗?你怎么这样对我说话?五环说,我还得怎么说?他的手都摸到你身上了。我把抱枕一摔,就进房间了。
过一会儿,他进来,说,也许我话说重了,但我看见他摸你。我大声说,我不给你解释!他说,可我得跟你解释啊,我爱你,所以我看不得你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我说我怎么拉拉扯扯啦?我是在找工作。五环低声说,难道我们重逢就是为了吵架吗?我说,问你自己。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我真不该怀疑你。好,我现在收回我所有的话,你也不要解释了,我这段时间心情不好,烦,所以说错话,我是为我们未来着想,我们总有一天要结婚的,我要举办一个最好的婚礼,所以我现在得做准备,可是最近老是不顺。我心里有些悲哀,五环,我怎么好象听到我们第一次分手时你说的话,你要为我们的婚姻准备,你要好好准备才能结婚,结果我们准备来准备去,准备的结果是分手,现在我们是不是又要重来一次?五环楞了,看着我。我也好象没说话,我们都楞在那里。我觉得一块冰在我的脊梁上化开,以至于慢慢凉到心尖上。
我说,五环,我们要注意了,千万别吵架,我们跟别人不同。五环呆呆地说,你说得对,我们不吵了。我说,钱赚不来就算了,千万别吵架,我害怕得要命。五环说,可是你别出去赚钱,我不想看到你这样。我说,我不去酒吧工作了,我们绝对不能吵架,一次都不行。五环一把抱住我。
五环说:
我知道维林为什么放弃酒吧的工作,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感情。她不愿意因小失大。她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就像她说的,我可以少赚一些钱,不能失去爱情,不管我反对她去酒吧有没有道理,她都要这么做。她头脑极度清醒。我就糊涂了,我压力大,容易急躁,我一急躁就乱说话,这很不值的。我现在明白,爱情这东西,不是它脆弱,而是太过细腻,有时好象不讲道理,我为了钱甚至男人的自尊,都会伤害它。想到这里,我获得一种轻松感,觉得赚得来钱赚不来钱都无所谓了。我把这种想法对维林说,我这样想会不会不负责任?她说,不,我也是这样想,你可能养不活我,但你爱我,这要比你很富有好得多,我们别做傻事。我说,难道没有一种既挣钱又不伤到爱情的办法?她说,很难,你瞧,我们这不吵架了?五环,我想了好久,就是你养不活我,把我饿死了,我们的爱情还好好的活着。
我听了差点掉下眼泪来,傻丫头,你怎么会有这么怪的想法,至于我会把你饿死吗?维林摸着我的头笑着说,有可能的哦,因为你是个笨蛋嘛。我说,现在的女人都把男人会不会挣钱养家当作爱情的标志,我要这样不管你,就被人看扁了。维林把我的头当汤元搓来搓去玩,对啦,你是天底下最笨的男人,就剩下最后一个,我不收留你谁还会要你啊?我也笑了,去挌她的胳肢窝,我说,我本来很聪明的,跟了你就变笨了,我们俩都是笨蛋!我们在床上打滚,玩了好久。
突然间,维林说,我不玩了。我说你怎么啦?她说她的耳朵有些听不见。我很奇怪,你的耳朵怎么会听不见?她一直打耳朵,我不是听不见,我感觉有点像坐飞机,飞机在下降,耳堵了。我帮她拍打,让她大大张嘴,她张了嘴,说好些了。我说你怎么会这样呢?她说可能是笑得太大声了。
五环说:
可是第二天,维林还是发生这种症状,而且增加了一种感觉,说看东西很费力,天看上去老没亮似的。我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那种要得大病的恶劣想象像火车头那样向我冲来。我说,你不对啊,维林,我们得上医院瞧瞧。维林说,这算什么病啊?可能是这几天太疲劳了。我说不行,得上医院。我被不详预感折磨,一刻也呆不下去,立即开车强制送她上医院。在车上她说,我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回去吧。我说不行。她摸我的脸说,五环,你好爱我哦。其实,我真正担心的是如果她这种时候得大病,我就麻烦了,因为我的钱还没赚够。这个念头已经在我心中盘踞很长时间了,我最怕的就是这个,要是不弄弄清楚,我连觉都睡不着。可是维林却像没事的人一样,在车上唱歌。
到了医院,在五官科做各项检查,我呆在外面,那一刻好象度日如年。医生叫我听结果,我心突然一虚,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幸亏维林没看见。我全身的力气好象被一个惯偷窃走一样,走进诊断室时两腿还在打抖,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得病也不至于会这样。我走进诊断室,医生对我说,目前检查看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我查过眼底,鼓膜,都没问题,可能是神经上的问题。我紧张地问,神经?神经有什么问题?医生笑着说,小伙子,那么紧张干什么?没问题,可能是神经太紧张,要好好放松,不要老工作,带她去玩玩,是神经功能性的,不是器质性的。我问那不要开药吗?医生说,你们就那么喜欢吃药?我明白了,说,那好,太好了!谢谢你,医生!
我们开车回家时,我也唱歌。维林说,你那么紧张干什么?不像个男子汉。我说,我今天要请你大嗟一顿。她说,都快喝西北风了,还嗟。我说,今天一定要大嗟一顿,你闭嘴,听我的,你快说,你想吃什么?维林说,我想吃干煸鱿鱼!我一楞,说,好,我今天带你吃最好的干煸鱿鱼!
我们去了北京最好的一家川菜馆,吃到了据说是最好的干煸鱿鱼。我坚持给维林要了两盘。我看她吃得很过瘾。她说,你好没本事,就请老婆吃这种东西。我说是你自己说的呀,要不我们现在走,去吃鱼翅,我出得起这钱。维林说,等你赚了大钱再说吧。维林吃的时候仔细瞧着菜,说,我现在知道干煸鱿鱼是怎么做的了,以后我回家自己做给你吃,别让店里挣这个钱了,这很容易嘛。
五环说:
维林暂时没找到新工作,就在家呆着。我下班回家,真的看到桌上做好了一盘干煸鱿鱼,还挺像的。维林说,你尝尝。我尝了一口,比店里的差得远,可是我说,好吃。她看着我的表情,你是不是骗我的呀。我说不是,真的很好吃,就是不够油。她说,这还不够油?我尝尝。她尝了一口,突然表情痛苦,说,不好吃!突然走进卫生间,我听到呕吐的声音。我吃了一惊,跟进去,维林竟然跪在马桶边大吐。我说,完了,你买了不新鲜的鱿鱼了。她说,不会呀,我买的是活的。
吃鱿鱼的第三天,我刚回家,看到维林脸色腊黄,躺在床上。我问她怎么啦?她说肚子疼,拉稀。我连忙找药给她吃。我说那鱿鱼可真毒,你就别做什么干煸鱿鱼了,你想吃我们还上馆子吃,你休息,我来做饭吧。我做完饭去叫她吃饭,她说不想吃了,这时我看见她满脸是汗,我说你怎么啦?她说没什么,你先吃。我说你是不是又肚子疼?她说,是这里疼。我一摸,是肝的部位。
我坐在那里,呆呆的。我突然想起来,问她是不是腻油?她说是,不想吃肉。我的心一下子滚到地上,我说,完了,你是肝炎。维林很奇怪地说,不会,我怎么会是肝炎?我低下头说,一定是我传染你的,我得过肝炎。她说,真的是这样吗?我说,别说了,上医院!
我们又来到协和医院,直接到消化科,医生问诊,问得太详细了,我心里发毛。我问医生维林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他用手探查完说,我不好随便说,年轻人,我们得相信实验室指标。于是我们又验了血。过了几天我去拿报告,我看不懂,又去找医生,医生说,你明天带她来做CT。我问为什么还要做CT?会不会是不好的东西?医生说,我摸到包块。我听了就呆在那里不会动了,半天没说话。医生说,你不要紧张,现在还没最后确诊,正在排除,明天来做CT。可是,我好象已经站不起来了。
回家进门时,我整理好情绪进门,维林做好了饭,又一盘干煸鱿鱼摆在那里。她好象不做好它誓不罢休似的。她说,我今天好多了,你看,这盘干煸鱿鱼怎么样?我吃了,味同嚼蜡。我说,维林,我看你这病不是大病,但也不是小病,可能是肝炎,能治好的,不治可不行,明天我们再到医院检查。她说,好啦,你先吃完干煸鱿鱼再说。
CT结果出来,好几个医生在那里看了好久,后来主任把我叫进去,说,小伙子,虽然这片子有点难看,我们怀疑是肿瘤。我的头就炸开,说,不可能!主任说,我们也是高度怀疑,因为片子有点难看。我说,不会的,她不会得这个病!主任说,你不要激动,现在有两个办法,一是再拍一次,或者做核磁共振,再不清楚,就手术探查。我半天没说话。后来我说,你们瞎说!就抢了片子走了。
我拿着片子跑了北京的几家大医院的检验科, 六个主任级的检验医生都确诊为肝癌。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医院大门的。我坐在肿瘤医院的大门石阶上,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有那么几分钟,我好象生活在天上,似乎这件事跟我没关糸一样。我看见天空上有白云,它们在慢慢移动。我突然想,我要是生活在那边就好了。我终于流下泪来。
我不善于掩饰自己,我知道我没那个本事。别人遇上这事决不会告诉当事人,可是我是个孬种,我现在全身虚脱,需要要人安慰。我想把消息告诉维林,然后我尽力安慰她。如果我不告诉她,我自己会垮。我现在好象需要和维林共同背负这个消息一样,仿佛得病的是我,需要她来安慰我一样,这是多么荒唐!我回到家,维林在等我,她问情况怎么样,我说了声不好,就跪在地上了。
维林表情僵硬,说,你怎么这样啊?起来!我就站起来,抱住她。维林突然揪住我,放声大哭。
五环说:
第二天我立即把维林送进医院,住进肿瘤科。接下来就是好几天令人窒息的等待,医生们在研究如何处理。他们翻来覆去地检查,决定是否动手术。这是我生命中一段最难熬的时光。维林不停地哭,好象把眼泪流干。我变得十分愚蠢,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维林说,我不想死,因为我不想与你分开。
主任把我叫去,说,目前检查结果,维林的癌细胞已经到胃,一部份已经到淋巴,这种情况可以动手术,也可以不动手术,保守治疗。因为我们不能确定手术是不是能取到好效果。我说,哪一种方法比较有效?主任说,我们建议动手术,然后化疗,这是最一般采用的方法。我问手术对她会不会有坏处?主任说,她还年轻,应该动得起这场手术。我就说,那就做手术,越快越好。
手术的前一天维林对我说,你不要告诉我家里人,也不要告诉你家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说他们总有一天要知道的。维林说,知道了也没有用,我们先治疗看看,好的结果才告诉他们。我知道凶多吉少,但仍答应维林。她说,五环,我一定不会死的,是不是?我说当然,医生说了你的情况适宜动手术,可能效果还挺好。她抱住我,五环,我不能死,我们才刚刚开始。我说不会的,我们分开那么久,还能重逢,这就是奇迹,能创造奇迹的人,难道还治不好病?维林说你说的对,别人治不好,我们能治好。
手术的时候,我等在手术室门口,像等待末日。手术进行到一半,主任双手鲜血地走出来,告诉我,情况不好,扩散到胆,腹腔和胃部的外面,我们尽量做剥离术,但不能保证能剥离干净。我什么话也没说,主任说,我们可以做化疗。我点点头。主任就进去了。
维林推出来的时候,我扑上去,她睡着了。我轻声呼唤她,她慢慢睁开眼睛,对我笑。我对她做胜利手势,她点头。我的眼泪止不住流到她被子上。回到病房后,她一直沉睡。直到第二天,她才从麻醉中醒来,我说,手术很好。她又笑了,气若游丝地说,我们那么好,上帝会留下我陪你的。我抑制住眼泪。
我为她请了个服侍的工人,叫小梅。因为我我必须去弄钱,现在的钱只够维持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维林心里清楚,我们到底还有多少钱,她一直没提钱的事。我发誓,就是把我卖了也要弄到钱,把她的病治好。我回到公司上班,像换了一个人拚命工作,谁也不知道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对我从懒散的人重新变成工作狂很诧异。可是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迅速弄到足够的钱,因为在医院的开销实在太大了,一支进口的针剂就要六百元,有时一天就要几千块。我节省下任何一分钱,最后落到一天吃两顿,我找到一家面馆,一碗面才花两块钱,这样我一天花五块钱就能对付。到这个时候我还不敢卖车,因为我要靠它跑业务。
维林没有提钱的事,我知道她早就看出来我的情况,但我知道,她想活下去。这个无私的人竟然也让我这样花钱,足以看出她是多么想把病治好,每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流下来,我发誓要用尽每一分钱治好她的病。
维林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情况稍为稳定。那一天,我煮好一盆鲈鱼汤给她吃,她突然对我说,五环,你瘦得不成样了。我说,你吃汤吧。她说,我这两个月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困兽犹斗?我说你怎么这样想,癌症治好的不在少数,即使有百分之五的人治好,我们就一点信心也没有吗?我们相信我们会重新见面,果然见面了,你还不相信你的病会好?维林说,我相信,但我不想让你这么拚命工作,这样下去我没死你先死了。我说你瞎说什么呀。维林说,我想出院了,你快去跟医院说,我感觉好多了。
维林拿的时机真准,老实说我的钱刚刚花完,如果再住下去,我就没法续上足够的住院费。主任说,我们的意思也是这样,现在情况比较稳定,可以先回家住,然后一直用药。我问她回家会怎么样?主任说,会比原先好一些,但随时可能发生变化,如果情况不好,再住进来。
我们办了出院手续回家。这是维林最快乐的一天。她回到家竟然动手整理房间,好象没病的人一样,或者她把病忘记了。我知道她不想生病的事,极力想忘记这件事,但我们谁都清楚,这件事还没完。我配合她,特地做了一桌好菜。现在她的确比住院的时候好,医生在手术中整理了她的消化道,能吃下东西了。我动手做了一盘干煸鱿鱼,她吃了说,哇,真好吃!你是怎么学会的?为什么我学了半天还没你做得好。我说,我聪明呗。她说,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女人在家做一辈子饭,还是比不过男人,厨师总是男人。我笑起来,很开心。
在家里的那段时间,维林很依赖我,老是怕我出去。我上班时,她会抱住我,不让我走。我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我就让她抱,抱到她满意,她放开手,说,去吧。我一出家门,泪水就禁不住往下流。
可是没过一个月,维林的情况变坏,小梅打电话来,说她吃东西又吐了,我感到事情严重。我觉得再进医院似乎没有用,只是姑息治疗,于是想方设法,把一切能想的方法都想光了,给她吃了很多偏方,可是没有太大效果。在网上我查到山西有一家中药专科,专门治肝癌的,听说有很多病人治愈。我立即带上她到太原那家医院。医院座落在山沟沟里,像一间破庙,但挤满了人。我们是费了好大劲才弄到一个过道上的铺位,我给医生塞了两千块的红包。接下来的事让人目不忍睹,维林每天要吃大量像土一样的药,我觉得像火药,维林吃得极其痛苦,她不想吃,我只好用尽办法劝她吃,她一边吃一边吐,连绿绿的胆汁都吐出来。我心疼,但没有办法,我希望它能救命。从全国各地来的人都满怀希望,大把大把往里扔钱。有一个内蒙的病人家属说,她亲眼看见有人被治好,大摇大摆从这里走出去,这使我信心大增。
吃到半个月的时候,维林的情况比来的时候更加虚弱,而且肚子慢慢大起来,不停地腹泻。我的信心受到考验。有一天傍晚,维林用尽全身力气吃完药,说,五环,我要找你谈一谈。我一听心就一沉。维林说,你别再给我吃药了。我说,你得忍一忍。她说,我能忍,但我没有尊严。这句话把我打晕,我立刻不说话了。维林摸着我的脸,说,我知道你爱我,想治好我,可是,我真的感到这样没有尊严。五环,我想了好多,不就是一死吗?既然治不好,我们别瞎折腾,我现在比先前不同,我想过死的问题,死也没有比这种治疗可怕。我就哭,头埋在她被子上。维林说,死其实不可怕,如果它可怕,怎么会安排到每个人头上?有生就有死,生既然那么可爱,死应该也是这样的,它们俩是一样的。我泪水涟涟,说,维林你可要活着。维林说,如果死不可怕,我们就不要弄得它那么可怕,这样做不好,我们不吃药了,回家去。
我遵从维林的意见,回到北京。很奇妙的,维林回到家后,情况立刻变好。不但不吐了,还吃得下一点东西。我很奇怪维林能讲出那番话,关于生与死的话,像我们健康的人是不太可能想到的,这大抵是痛苦的代价罢。那几天,维林说,你不要老出去工作,陪陪我。我说好,就在家陪了她一星期。这个星期我们过的很平静,是我们这段时间比较开心的日子。她说,五环,我们别再上医院了,好吗?我说再说吧。她说,我不想一刻看不到你。我说,我会尽量陪你的。她说,我知道你想去赚更多的钱,可是你不要太勉强,你告诉我,是不是我们又没钱了?我不说话,她突然大笑起来,说,我们本来就没有钱,对不对?我也笑,是呀。她就说,没钱就没钱,管他呢!说着抱着我,一直亲我。
可是如果我真的弄不到钱,就要给维林停药,我再有信心,也不可能这么做。一个星期后,维林出现腹水,我不顾她的反对,再次把她送进医院。我作了一个重大决定,把房子卖了,租了远郊一处农房。维林在电话那头知道了很生气。我说,你不知道那瓦房多好,院子里有花,有树,还是果树。我摘了院子里的油桃给她吃,她说,真的有这么漂亮吗?那我要回家。我说,等你病好些,我再带你回家。
可是我好象被倒霉鬼跟上了。我卖房得来的钱居然在车里被人偷了去。我因为太忙,魂不守舍,就把包放在车座上,就被人撬了去。我以前都放在后箱的。维林知道消息后也半天没说话。后来她轻声说,别想它,算了。
维林在医院里的那段时间,病情实际上一直在发展。我这才知道,人和癌症的抗争是多么无力,无论你怎么努力,得胜的似乎永远是它。所以它抄着双手看你瞎忙乎,看着你一步步被挫败。那一天维林突然疼痛,这是我最怕看到的一幕,她痛得在床上捂肚子,我抱着她,她一次又一次从我手中挣脱。医生给打了止痛针,她就睡过去了。
我无法目睹这样的场面,我一次都不想看到,可是我知道,我将不停地看到她在痛疼中挣扎。为了解脱她的病痛,我还必须得挣钱。可是我现在几乎用尽一切办法。医生告诉我,我的治疗费告謦,如果在几天内交不上住院费,事情就很难办。我走出医院,一个人顺着河边往回走,那一刻我有一种彻底盲目的感觉,头脑好象不会思考了。那种美好的婚姻生活离我疾速而去,我刚尝到它的甜蜜滋味,就有人一把将它夺走。现在我和维林的爱情没有问题,但我们的心充满痛苦,这是事实。甚至痛苦到几乎无法忍受。我不但要抵挡失去她的恐惧,而且还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去想办法弄钱。我几乎要垮了。如果爱情都需要这样来实现,是不是太痛苦了?但谁又能保证一辈子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只要发生一次,就像陨石落到你头上,你就完了。难道人们常常赞美的好日子就这样脆弱?我的喜乐非常短暂,现在被风吹走了。
我坐在河边收回思绪,我觉得我不应该想这些无谓的事,我必须对付目前的情况。我得马上搞一大笔钱,才能支付庞大的医疗费用。我只有借钱。我在河边想到天黑,也不知道該向谁借。我除了和维林在一起,没有交什么朋友。有朋友也不到借钱的地步。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周萱。我感到羞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她。这是最不可能借到钱的人,可是我却想到了她。我知道她有钱,可是我怎么可能向她借钱呢。我痛苦得好象要伸腿投到河里去。
到了晚上十点钟,我还是下了决心,找周萱借钱。为了救维林,我决定铤而走险,什么也做得出来。我想了好多套语言来对付她,想好了,我打通了她的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很吃惊。我说我有特别重要的事找她,她说你来吧,你认识路。我说我马上到。
我到她家的时候,就猜到她没再婚,否则就不会要我直接到她家。她开的门,我一看到她就呆住了,她突然间变得那么老,这次真的变老了,不但符合她的年龄,甚至更老。她把我让进屋里,给我倒了咖啡,说,我真没听出是你的声音。我说,我找你很不好意思。她说,你还会不好意思?我没说话。她叹了口气,我真的想不到你会来找我,听说你结婚了。我嗯了一声。她笑了一下,我说错了,你不止结了一次婚,你现在的老婆是维林,是不是?我说,我们还没结婚。她也不说话了。我们就这样呆了一会儿,她说,你就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我摸着头发,艰难地把话说出,周萱,我是来找你借钱的。周萱楞了,呆呆地看我,你来找我借钱?我说,对。她想了想,说,你一来找我就是为了借钱?我说,我有急用。周萱说,我没钱,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极度后悔来找她。她顿了顿,说,你要钱干嘛?我说,我不好说,我有急用,我走了。我站起来,她说,你怎么啦?就想走?我说我很抱歉,我不借了,对不起。
我几乎是冲出门去的,我一路奔跑着。夜风把我的头脑吹醒,我想我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主意,去找她借钱。现在我后悔得无地自容。我冲到河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我想,我是昏了头了,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现在我好象大梦初醒。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有时会做一些触目惊心的傻事。
我站起来,往回走,很绝望。我越走越虚脱。我心中有一团火慢慢点燃。我想,要是我不把那笔钱花在和我不相干的人身上,我今天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他们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糸?现在,我的爱人病了,没有一个人来关心我,所有痛苦都要我一个人承担,这算什么道理?虽然我知道我们的钱是一定不可能花在自己身上的,因为那本来就是别人的钱,是周萱的钱,是陈雨林的钱,我和维林都不可能长久地让它呆在我们身边,但现在我需要钱。我不管那是谁的钱,只要是钱就好。可是,我们却没有钱了。我突然恨那些花我们钱的人,那个断手指的人,那个摔成瘫痪的人,那些生病的人,那些拿不到工资的人,跟我们有什么相干?要是他们和我们相干,就应该来帮我。我感到极度委屈,窝囊。一种绝望一下子抓住了我,使我几乎站不住,我突然涌起一种黑暗的念头,我去死算了,我感到我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怨恨,我一个大男人,何至于到这种程度?我差一点倒在地上,眼前一黑,抱着一棵树,紧紧把它抱住。
那一刻我好象真的死过去了,周围是一片寂静。我想,我是不是真的死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连爱情也没有,完全赤贫,一无所有,只有怀里的一棵老树。在寂静中我突然全身放松,我想,这大概就是死的感觉吧?怎么那么安静?我的眼中仿佛出现一个平静如镜的湖面。我呆了一会儿,泪水突然从我眼中夺眶而出。我想到了维林,我想到了爱情。我想,我不该这么绝望的,死如果是这样安静,其实并不可怕,而是一种解脱。为了去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为什么要这么烦恼?我也不要因维林要去这个安静的地方而害怕。我们大家都要去,所以我们不应该烦恼。我,我们,我们帮助过的人,大家都要去那个地方,我没有做让我羞耻的事,我怕什么?我没做错,维林也没做错,我们帮助人是对的。在那个地方,他们会感谢我。而现在的所有病的伤痛都会消失,生病的身体就是治好了也会消失,只有爱能留在那里。我的眼前渐渐明朗,我抱着树,清晰地感到自己在恢复知觉,一种奇异的荣耀感像衣服一样从天空徐徐落下,穿在我身上。我头脑出奇地清醒,这时我看见夜的街上有人走着。我像一个近视眼的人带上眼镜一样,周围的一切明亮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连很远的一块公车牌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突然觉得我什么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