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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维林说：

我们第二天就出发，开始为时半年的游山玩水的生活。我们先后玩过山西平遥，新疆，内蒙，东北，九寨沟，广西，湖南张家界，海南。。。。。。反正你听过的中国主要的旅游地，我们都转了一圈。五环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路上给我讲故事。有好多是他瞎编的。我们沉浸在浓得化不开的爱情中，所以性情变得很好，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啊，人有爱情，脾气不但能变好，而且极度的乐于助人，一路上五环脸上的忧郁一扫而光，到处帮人背东西，人家不要他背，他硬是要帮人，弄得人家很奇怪。在张家界我们徒步下山走金鞭溪，五环坚持要帮一个中年人背包，那人说我能背得动，他说，走那么远的路你还能背得动？我帮你背吧。中年人说，我身体好得很。五环说，连年轻人都脚抽筋了你还能不累？还是我帮你背吧。说着就抢过人的包，像土匪抢劫一样。他抢过包后就一路小跑，有人说，这小伙子怎么啦？我说他要抢劫呢。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妇女说，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这一对在谈恋爱呢！恋爱的人浑身都是劲儿！大家恍然大悟。那个中年人说，啊，对了，我记起来，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小说《伊豆的舞女》里边，那个小伙子也是这样呢，和情人告别到船上，硬要帮陌生人铺床，今天我算是亲眼看到了。五环听了很高兴，把另外几个人的包也抢过去，一路小跑前去。妇女对我说，看你男朋友那样儿，有点傻哎。我想他真的变傻了。

我和五环一路从北玩到南，然后从西往东转移。有时我们跟团，有时我们自助游。跟团的伙食太差，对于我们这样的老饕来说是不够的。我们的钱足够我们吃遍各地美食。所以就是跟团我们也自己去吃东西。每到一个旅馆我们都锁定东南电视台，因为上边播放一个韩国电视剧，讲爱情的，有人说韩剧不好，如何肤浅，我和五环就爱看这种肤浅的东西，我每看一集就流一回眼泪。我发现秘密，人要是真的在恋爱，不但会变傻，而且会变肤浅，喜欢简单的东西。不过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复杂的东西，是因为不幸福才思考出来的。

我们游到福建武夷山时，虽然山水依然美丽，我们真的有点疲惫了。我很难分辨桂林和武夷山有什么区别。五环说，它们肯定不同啊，一个大一个小嘛。我突然发出疑问，说，五环，我们真的就这样一辈子旅行下去吗？五环说，我没有说一辈子就这样旅行啊。我说，有点大同小异呢。五环说，我们还有国外没走呢，国外肯定和这里不一样。我想大概五环说得有理吧。

接着我们来到厦门。我吃到了这里古怪的东西，一种用海虫做的食品，叫土笋冻。我吓得要死，五环却大口大口吃。后来我也吃了，真的很好吃。五环说，我们还有很多东西没吃过，你就等着吧，绝对不会让你吃厌烦的，今天我请你吃一顿豪华大餐，你见都没见过的。

我们游完鼓浪屿回到厦门岛，五环就要请我吃他说的豪华大餐了。我们到海沧看别墅，五环说，你如果喜欢厦门，我们就在这里买一幢别墅好了，冬天就像候鸟一样从北方飞到南方过冬。我们看了一幢别墅出来，看见有人在街上奔跑，后边有人追。大家以为发生抢案，纷纷闪避。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四川民工被工厂主追赶，大家转回去看热闹。工厂主说有什么好看的？他欠我的钱不还，还想逃。民工说，我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连回家过年的钱也没有，还倒欠他的钱。工厂主说，他胡说八道，自己生病花了我的钱，这不算钱吗？民工说，我生病才住了两天医院，哪要这么多钱？工厂主打他的头，你以为拿个感冒药啊？你的劳保早都用光了，我给你垫了多少钱，你还不知道！大家都抄着手看热闹，没一个搭腔的。工厂主说，这流氓偷了自己的身份证要逃走，想赖帐！民工大喊大叫，无法无天啦！我干了一年，还欠帐，我还干什么呢！我拿自己的身份证还犯法吗？他们扭打起来，还是没有劝解。他们就扭打到远处一处工地上。大家怕得纷纷闪避。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那个民工在地上打滚，工厂主一帮人坐车迅速开走。

我们围上去，看到的一幕让我差一点吐出来，民工哭叫着在地上找被砍下的手指头，到处都是血。大家哇地叫起来，纷纷帮他找，突然我发现手指头就在我脚边，我吓得惊叫一声，跳起来，还把手指头踩了一下。有人大骂我，你怎么能踩它呢！我吓得浑身松软，竟然坐在地上，五环拉我。这时民工拿起手指头，一直往断指上贴。有人喊，你是猪啊，这么脏能往上贴吗？上医院！上医院！

有人喊到出租车，把民工抬上车，奔医院去了。

我被吓到，地上全是血。我第一次发现，人的身上原来是有很多血的，可以流出一大片来。五环说，走吧，我们快离开这个地方。他带我坐车回饭店。回到房间后五环说，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我没吱声。五环说，我叫了餐，你先洗一下，等一下餐厅会直接送到房间来，就是我说的大餐，你知道多少钱吗？一千美元！

我听了吓坏了。一千美元相当于八千多人民币。我说五环，你是疯了吧？五环说，我们也不是天天吃的呀，不过我们也是可以吃一次的。我说，我只是觉得太贵了。五环走过来抱我，我知道你很善良，你是不是下午看了民工没钱，动了恻隐之心，连饭都不敢吃了？我告诉你，这是两回事。在这个世界上，是得有区别，有人有能耐，有人无能，有能耐的人赚多钱，无能的人少钱，这应该说是公平的，总不能倒过来吧。我没吱声。五环说，这可是我专门给你叫的大餐，我说过我们也是只吃一次，不算浪费的，而且这世界上富人可能帮穷人，富人纳税多啊，穷人可以得到救济，这是很公平的。我说，我又没说什么，你干嘛说这么多。五环说，我看你表情不对，我太了解你了，你这个人心地太好，你在想什么我心里全知道。我站起来表情轻松，打了他肩膀一下，好了，没事了，我们好好享受大餐吧，我倒要吃一吃，这八千块的大餐到底有什么东西！

五环说：

大餐推上来后，真的把我们吓了一跳，都是我们没见过的东西，好象更像西餐风味，是法式菜。服务生说，这一点鱼子酱就要花两千块钱。我和维林都尝了一点，真是好吃极了！那种浓郁的奇香在口腔中回旋，竟产生一种压力。我这才品出，佳肴的美味是一种有力量的东西。我让服务生离房，我和维林要自己单独享受一番。我问维林怎么样？她连说好吃好吃，她不按法式大餐的规范用餐具，整个过程纯粹乱来，有时就用手去抓着吃。服务生被我们支走，本来他要帮我们一遍一遍换餐具的。

可是在吃一道生牛肉时出了岔子。维林突然表情难看，她看了生牛肉一眼说，我不想吃。我说这么嫩的牛肉你不吃？她摇头，我不吃。我说真是可惜啊。我吃了一口，说，你看做的多好，一点都没有腥味，为什么呢？待我告诉你，奥秘就在于这块生牛肉下面的饭团里掺了柠檬、大叶等佐料，这样就把生味吸收了，反而吃出鲜味来，真是太高明了！维林看着我，我说你就大胆一点，尝一小口先试试。在我的劝说下，维林吃了一口，我说怎么样？她呆了一下，表情突然痛苦，跑到卫生间，哇的一口吐出来。我吓一大跳，你怎么会吐呢？她趴在马桶上，一阵大吐。我才觉得事情严重，走过去给她捶背。她竟然不停地吐，把我们刚吃进去的所有东西都吐掉了，而且还吐出绿绿的胆汁来。

这样的情况把我吓倒，我要她上医院，她说不用，我只是恶心，想到手指。我才明白。我说，你怎么会想到手指呢？她说，吃生牛肉想到手指有什么奇怪的？五环，我好浪费，把你那么贵的东西都吐掉了。我尴尬地笑道，这有什么浪费的？不是已经下肚了吗？下肚了就不管，就是吃了，它要吐掉还是尝了美味，外国影星不就这样减肥吗？先使劲儿吃，然后催吐，把它全部吐掉。维林吃惊地说，真的？真的有这样的事吗？我说，以后我们也这样吧，先吃，然后抠喉咙吐掉。维林听了直直地看我。我说你怎么啦，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维林大梦初醒一样，说，我吃饱了，让人来收拾吧。

服务生来收拾的时候，我看着还有好多东西没吃，但我不好意思再吃。然后维林去洗澡。她洗完了我洗。等我洗完出来，看见她蒙着被子睡了。我一看表才八点，她居然睡着了。我轻手轻脚上床，她动了一下，我就知道她假睡。可是等我手去碰她，她又一动不动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的睡了还是装睡。后来我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我非常困，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维林睁着眼在床上。我动了一下，她就闭眼了。我说，你醒了？她又睁开眼，说，早上了？我看表，是早上了，但只是六点钟。我说你怎么醒这么早啊。维林就重新闭上眼缩进我怀里，要继续睡。可是我突然睡不着了，我觉得有什么异样。我呆呆地想了好久，只有一个答案，维林还在想那个手指头，我了解她。我问她，你是不是在想那个手指头啊？维林说，不是。她的口气有些生硬。我坐起来，说，维林，你怎么啦？她说，我说不是就不是啦。我更紧张，你明明在生气嘛。维林说，我不是生气，我想起你昨天说的，吃了东西再抠掉，我觉得非常恶心。我听了松口气，原来是这个啊，这是真的，对减肥很有效的。维林抱着膝望着落地窗外的晨曦，你真的要我们以后吃遍山珍海味，然后抠掉，就过这样的生活？我听了就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了。我抱着她的腰，说，你又瞎想了不是？我没说要过这样的生活。维林说，可是，接下去我们不就是要过这样的生活吗？难道还能有什么新花样不成？我被这话噎住。维林说，五环，我不是生你气，你不要误会，我真的被那个手指吓到，反正我不想再游下去了，我想了一夜，觉得没什么意思，这样一直游下去，其实很无聊的。

我半天没吱声。后来我说，我也不是没这种感觉，不过是我们一起商量好的嘛。维林打断我，我没说你怎么啦，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我说我是怕你不高兴嘛。维林说，你说嘛，我们这样一直玩下去会不会有意思？我说那我们就打道回府得了。维林说，那会儿我们想在一起，这也没有错，我只是有一种感觉，我们这样靠花钱过一辈子，有点像做贼似的。我重复一句：做贼似的？我下床去喝水，我有点生气。她是不是在讽刺我的钱是和老女人结婚得来的。维林走到我身边，怎么啦？我说，你是不是说我们的钱都来路不正？维林吃惊地说，没有哇，我没这样想，我只说，我们不应该这样花钱。我说，如果你嫌我的钱来路不正，你的钱就来路一定很正吗？维林睁大眼睛注视我，大声喊，五环！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突然内心一阵痛。我们这么快就吵架了？我极力控制，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这样。我就走过去说，维林，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维林说，可是你说出来了。我说我。。。。。。是无心的。维林的泪水好象要出来。她说，我真的没有说这钱来路不正，我是想起那个手指，心里别扭。我双手扶上她肩，维林，你这人心好我知道，看不得别人苦，但毕竟我们不可能帮到，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维林把头靠过来，我不是想帮人家什么，我想的是我自己，我有一种感觉，就是我们之间，我原先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会一辈子永远幸福，可是现在，我觉得如果真的一辈子两个人在一起这样游山玩水，是很可怕的。我说，我们可以去工作嘛。维林说，可是工作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已经不缺钱了。我说，不是光为赚钱工作的呀，我们可以有自己的事业嘛。维林想了想，说，事业是什么呢？你可以去盖高楼，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干我的什么事业，我的事业就是给人当秘书，或者策划广告，都像在骗人似的，过去只好忍着做，是因为没钱，得赚钱，或者寂寞，因为没有你在身边，现在我既有了你，又有了钱，我干嘛要做我不喜欢的事？我说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啊，你想想什么是你喜欢的事？维林说，我喜欢的事有两个，一是当百米冠军，这是小时候的梦想，因为腿不好才这样想的，现在不可能了。再一个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啊。我笑，我生气？我会生什么气啊？你说。维林说，如果说真要让我开心，就是有花不完的钱，不但自己够用，而且能随意帮助别人，不担心钱会花完。今天那个民工连回家过年的钱都没有，如果他有了路费，回家过年了，而这路费是我们给我，我会有一种成就感。

我听了没说话。维林见我没吱声，就解释说，我是说在我们有条件的情况下，而且不影响到我们的经济的前提下，你看，我们一餐可以吃掉四百个民工的路费。维林的话的确使我心里揪了一下，我说，只吃一次的嘛。维林摸我的脸，我没怪你请我吃这顿饭，你是爱我嘛，我只是说我们给他两百块路费，对我们有什么损失？没有，我们会很开心，他是因为我们给的钱才回家的嘛。我心里突然涌上一种感动，我觉得维林真好。这种女孩子真的难得。我说，我难道不肯出两百块给人当路费？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告诉你维林，我想的比你还多，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没说出来而已。维林问你还想到什么？我说，我也一晚上没睡，你知道吗？我不但想到那个民工没法回家，我还想到他的手指怎么办？他会有钱接手指吗？肯定出不起这个钱，这样我们可以帮助他一部分钱，让做这个手术。维林望着我，很吃惊的样子，然后她搂住我的脖子说，你真的这样想的？你真棒哎，像个男人，不好意思，我是小女人，只想到路费。我听了维林的话，心里难为情，其实我根本没想过这些，昨天晚上我睡得贼死，我连帮人路费都没想到，可是维林想到了，我必须让她知道我不但也想到了，比想想得还多，所以我说了假话。维林很相信我的话，你真的很棒，这样我们等于把爱分给别人一点了，让别人也尝尝我们的爱情，这样才好。她吻了我一下，可是我们怎么找到那个民工呢？我说，他就在市一医院嘛。

我们赶到市一医院时，那个民工的手指已经接好，正愁交不上医疗费。我们就代交了一部份钱，民工感动得都哭了。我们又给了他回家的路费，两百多块钱。民工说要留下我们的地址，以后还给我们。我们就跑了。出来后维林看上去很高兴，因为帮助了别人。她反复说，他还哭了呢，我不知道他会哭。我说，现在你满足了吧，人家都哭了。维林说，我不是因为他哭了才满足的，你不要这样看人嘛。我说，不过维林，你真的很可爱的，你这样帮人，我很喜欢你。维林说，我不如你，我只想到路费，你还想到帮人接手指，这才是帮人大忙。我听了非常不好意思。

我们中止旅途，回师北京。我们为了省钱，坐火车回家。自从接了人家手指，我们感到自己的觉悟有了很大提高。在两天的火车上，我们不但不觉得累，还有一种奇异的幸福感，觉得高人一等。比起对面那对勾肩搭背跟人争铺位的的年轻恋人，我们有了一种新感觉，看不起他们，直摇头。后来是我们把下铺让给老人。我们像雷锋一样度过了两天。别人夸奖我们，更使我们彼此欣赏。到了后面，别人要我们吃他们的水果，我们伸手就拿，好象自己家的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维林说：

回到北京，我们的生活开始改变。这种改变是由于一件突发事件开始。一个叫陈龙的工人给我们家换空调，没抓住栏杆，直直地从三楼摔下去，他的身体砸弯了自行车棚的铁条，摔成重伤。医生检查确认脊椎损伤，形成高位截瘫。我和五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打晕。这个工人没有劳保，这就意味着我们将付出昂贵的医疗费。陈龙的朋友们天天找我们交涉，最后我们躲到别地方居住，因为我们如果不出这个钱，生命将受到威胁。他们带来了伤人的工具，要我们答应他们的条件。

我和五环相对而坐，那种旅游带来的幸福感荡然无存。我们计算了一下，如果答应他们的条件，就会没完没了。五环说，这是命中注定不让我们花别人的钱。我听了沉默无语。本来我们是想帮助别人的，可是现在是别人要来拿走我们的钱，这种感觉非常恶劣。我哭了，五环说，你别哭啊，幸亏我们还出得起这个钱，要是没积蓄，才要哭呢。我不哭了，但心里非常难受。五环说，这是他自己失手造成的，我们不能负全责。他别想狮子开口。五环的话没错，但我还是难过。

我们在痛苦中渡过一周。我曾偷偷去医院，看见陈龙躺在病床上，他的家人为他喂食。我知道他今后肯定非常悲惨，可是我的未来也没有快乐了。有时一件简单的事情会改变一切。我纳闷的是我和五环算计好的快乐婚姻为什么会被一件简单的事改变？这是一件完全有可能发生的偶然事件，只是它像中标一样搁在我们头上了。五环说，你别老放在心上，事情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不可能得不到解决。我问，怎么解决？五环说，能私了就私了，不能私了就对簿公堂，那怕打十年官司我也不怕。他说的没错，但我非常不喜欢他这样说，因为这样的话，我会在十年内心神不宁。我说我不喜欢这样。五环说那怎么办？事情已经发生了，别人不会按照你说的做，他要按他说的做，你能同意吗？你不同意只好打官司。

有一段时间双方僵持。他们也没来找我们，但是谁都知道事情没完。我的痛苦加深。我的想法和五环略有不同，他好象不怕即将到来的麻烦，可是我却非常怕麻烦，每天夜里他照常睡着，可是我常常睁眼到天亮。按我的性格我并不会惧怕这种事情，换到过去我就是身无分文也不至于这样彻夜不眠。可是很奇怪，现在我有钱付得起这么多费用，反倒痛苦，现在好象不能有一点麻烦，所以显得非常脆弱。五环说，你到底是怎么啦？你怕什么，有我呢。我说，我不愿意打官司。他说你不愿意打官司，我就想办法私了呗，你不要成天这样愁眉不展，这样弄得我也很难过。那你说，要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但我想，到底是什么把我们的快乐夺走？如果一件简单的事就可以夺走我们的快乐，以后怎么办？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五环说，你是不是想用钱解决一切问题？那也可以，我们按他们的条件好了，他们也没话说了。我说，五环，我不是想用钱解决什么问题，我只是想，我们就是给了钱，他们和我们还是像仇敌一样。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厦门的时候，我们很开心。我们帮了人，我们就更开心。现在我们就是出了钱，我们也不开心。我只是弄不明白，我们才回来几天，就会变成这样。五环看了我好久，说，你是在想这些啊。我说，我不想任何一个人说我们不好，我要见过我们的人都觉得我们俩是好人，他们是我们的朋友，而且羡慕我们的爱情。

五环听了半天没吱声，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是不是还在梦里边？我问，你说什么？他说，那是两码事，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我就问，那现在怎么样？他凝视着我，说，现实不可能跟想象中的一样，维林，我发现你还当真了，真有意思呢。我不依不挠地说，五环，那按你说，我们在厦门发生的事情只是在做梦？那种美好感觉也是做梦？一回到北京我就必须重新过现实的生活？五环说，可是。。。。。。现在大家都这样过日子的，我们算是不错的人了，现在大多数人都在为着自己，我们偶而还帮帮人，还要怎么着？现在我们这种人是打灯笼难找了，我们最多答应陈龙的要求，这就是活雷锋了。我说，在厦门我们花不多的钱就很开心，现在花更多的钱，反而不开心了？这个道理我想不明白。五环端起我的下巴笑道，我今天才发现，你有很怪的思维，可是好象你要求的那种快乐，不太真实呢，连我都被你弄晕乎了，人有的时候做不到时时刻刻都那么快乐，有时只要做到基本公平就可以了。我把他的手从下巴下拨掉，你别碰我下巴，我就是不开心，如果厦门的感觉是不真实的，那么我们的爱情也是不真实的。

五环听了我这句话楞在那里。他的表情僵硬起来。我跑到另一个房间睡。那一夜我们果然过得痛苦，毫无快乐。我没想到这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会导致我们分居。我流了一晚上眼泪，不是为这件事情，而是为我们自己。我们是那种追求最完美爱情的人，所以真的很脆弱，我怕一点点影响我们爱情快乐的东西，可是它真的存在，就是我们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困扰我们。我蒙着被子，想，我是不是太无理取闹，过于苛求五环？可是我想到天亮，仍然无法摆脱那种固执的想法。我的依据是，爱情这东西，如果你去追求它最真实的一面，那它就是很崇高的，你要敢说你真的在爱，你就必须做圣人，否则只是一对搭伙的男女而已，别在我面前说高尚。这是我在读过的小说上看来的，我非常相信这个道理。

早上很早，大约只有六点钟，五环坐到我床边，摸着我的头发。我装着没醒。五环说话了，他说，维林，你是不是想，我们要和陈龙做朋友？我睁开眼，没吱声。他说，我睡不着，想了一夜，现在我觉得你是对的。我说，你别故意顺着我。五环说，不，不是，我不是故意顺着你，我觉得你不但可爱，而且有些话是对的。我说，我可爱什么。他说，我想明白了，我也想要你说的那种感觉。我们在婚姻上都走过弯路，我明白你要的那种感觉，你心比我好，我要的也是这种感觉，我想的跟你一样，昨天晚上我想，我和你那么相爱，我们想的为什么会不一样？这是无法想象的，所以我就琢磨自己是不是有错。我说，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他说，不应该为钱不快乐，不值得。我想吻你一下。我不动，他就吻我一下。他说，我们今天就去找陈龙。

我们和陈龙的事情解决得很好，他们没多要我们的钱，我们成了朋友。瞧，我是对的，你对别人好，事情好解决，所得更多。道理就这么简单，就是常常做不到。我谈恋爱了，这是真的恋爱，在爱中我就会这么做，我也能做到，所以我不能停止恋爱。

五环说：

我有一句话想说，维林心地最善良，她有很多缺点，但她最适合我，因为她心里想的，比我高尚。爱情这东西必然跟高尚的事情联在一起，不会跟自私和卑琐的东西联在一起，那样的爱情不长久。

做好事会上瘾，陈龙的事情之后，我们的爱情比以前更甜蜜，所以，我们常常帮助人家，好象把钱花在自己身上。因为常常帮助人，所以花钱如流水，但我们感觉很好，好象高人一等。有时候你在街上给缺胳膊断腿的乞丐一些钱，你走路都会很舒服，一天的心情很愉快。对做了好事人会愉快这一点我没做过研究，但知道这里有大奥秘。另外，真正的爱情能让人去帮助别人也值得研究，通过帮助别人你会更爱你的爱人，这是不是很奇妙？好象你们之间不再会有那么多的争吵。有一回我们帮助一个被高压电炸掉双臂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才六岁，他太小，不知道失去双臂对他的未来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在操场上和别的健全孩子一起玩儿，可是失去平衡，不断地摔倒，脸上全是血。我和维林的心都缩短成一团了。还有一个女工，在鞋厂染上白血病，没钱治病，只好回家等死。我们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快死了，她的姐姐抱着她，她的鼻子不停地流血，她们只好用卫生纸替她擦，结果满地全是沾着血的卫生纸，非常恐怖。维林不停地后退。当天晚上她就死了。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人死，那种记忆像刀一样刻在我们心上，让人无法快乐。但我们不快乐却更同心。我对维林说，我们这点钱就是全撒出去也帮不了多少人。维林听了几天都很难过。她说，人生下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有人有那么多钱，有人却连治病的钱都没有，这让人怎么笑得起来。其实这样的事多得很，只是我们以前没注意，大家都没注意，大家都在为自己赚钱，只要自己衣食无忧就好。如果大家不这样想，换一种想法，就会立刻不快乐。现在我和维林就这样想，所以我们不会快乐。我们再也不会想周游世界了，只要你有一次这样想，或这样看，你亲眼见过有人悲惨地死在你面前，你就会一辈子忘不掉。维林那一段时间总是做恶梦，梦见满地的沾了血的卫生纸。

可是你要帮人你就会有损失，我们的钱很快就花得差不多了。这个过程是不知不觉的。我被迫回到保险公司上班，维林继续做一些事情，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很多人知道我们在帮人，都找上门来，以为我们有很多钱，或者我们是专门的慈善机构。有一回还遇到麻烦，一群建筑工人拿不到工资，竟然找到我们。他们把维林团团围住。我找到公司的上属单位，经过多次协商，他们只答应付给工人回家的路费，一人两百块钱。而且他们的头头坚持在收条上写明，这不是付给的工资，因为他们不是应该付工资的单位，肇事者已逃跑，他们是出于同情才这样做，所以他们只肯写明是路费而不是工资。我和维林累得疲惫不堪回家。维林差一点被打伤，我很心疼。我们不但觉得很吃力，而且有点伤感。这些我就不多说了，因为我们做的只是一点点事情，不值得宣扬。我说过我们做这些事是为了我们自己，它使得我和维林的关糸更加稳定。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糸不存在问题，但我们的生计成问题，我们那一点点钱已经差不多折腾光了，可是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在做好事。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对我们的未来担忧起来。

我记得是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我突然对维林说，我们没钱了。她说，没钱？那我去工作吧。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突然想，如果我们其中有一个人突然得个大病，可怎么办？维林瞪了我好久，说，不会吧？我们怎么会得病呢。我说，我们的钱怎么像做梦一样就花光了？她楞在那里，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你干嘛突然说这个。我说，我只是突然间想到的，我们要是也得了病，人家会不会帮我们呢。她想了想说，我们不会得病。我的腿已经好了。我就没再说什么。

不过，这种阴影一直笼罩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我不是很快乐吗？怎么也会有担忧。我想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吧，所以他们拚命工作，以免后顾之忧。我说，维林，你看现在我并不快乐，现在我有担忧了。维林说，你不要瞎想，我不喜欢想这些。我说，我不能不想这些，我是男人，我还是要有保障。维林说，那我去工作。

维林重新回广告公司上班。公司对我们这种反反复复的老员工很讨厌，不收又说不过去，收了又不好用，所以我们的钱实在赚得不多。我们曾经很一些有钱，所以我们觉得这点工资简直是杯水车薪。更麻烦的是，我们自从做了点好事之后，整个思想都变了，变得傻乎乎的，别人能赚来的钱我们都赚不来了。我跟客户说实话，和那些花言巧语的业务员相比，他们能做比我多几倍的业务量，这使我很沮丧。维林做不来不法广告，弄丢了几个单，面临开除的危险。这些事情使我们的信心严重受挫。我不是说现在是不法当道，但你要是事事凭良心，一定比不过那些灵活的人，他们会把你打得一败涂地，这是真的。所以，我和维林两个人赚的钱还不如过去我一个人赚得多。

这个现实问题开始使我们受困扰。有一回我和维林在街上吃饭，我们吃的是很普通的菜，叫了干煸鱿鱼。维林很喜欢吃干煸鱿鱼。吃完了，我问她好吃不好吃，她说好吃，我再不吃鱿鱼，嘴里就淡出鸟来了。我听了就笑。她好像意犹未尽，我说我们再要一盘，她说不用了。可是我会帐的时候，分明看见她往别人桌上的干煸鱿鱼看了一眼。这一眼好象打在我心上。我说你就再要一盘嘛。她说不用，我真的不想吃了。回到家后，我心里好象被拉开口子。我说，维林，你为什么不再要一盘？她说，我真的吃饱了。我说你没说真话。她不吱声。我说，你这样我很难过，不就是一盘干煸鱿鱼吗？她说你怎么啦？对呀，不就是一盘干煸鱿鱼吗？我就不再说了。那一天我出奇地难受。我想，我就是不用别人的钱，我自己赚钱难道不能让妻子多吃一盘干煸鱿鱼吗？现在我们的生活，确实比我们刚见面时差得太多。我不知道这是得还是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