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籽命的女人
女人,似乎天生相信命运之说。
人一穷,似乎更加相信命。
珍玉是我九十年代住在白石洲时的街坊。说是街坊我却不知道她家的门牌号码,也从未去过她家。但我们几乎没有一天不见面。
在深圳,两个说外地口音的女人是很容易认识的,尤其这两个女人怀里各自抱着一个还不能撒手的孩子。
我和珍玉就是这么认识的。
小巧的珍玉来自河南农村。和我说话时,她就用河南味的普通话,孩子闹时她则用河南味的白话半淡不咸地哄孩子。我们站在路边聊天时,她的家公家婆或是小姑有时会走过来抱走她手上的孩子,不问也知道,她嫁了一户本地人家。
于是我问她怎么会嫁这么远。她说家里穷,出来打工认识了现在的老工。深圳本地人是不大能够接受外地人的,一个年轻的北方女孩子突然嫁进一个连话都听不明白的人家,那会是一种什么心情呢?
于是又问,“你家公家婆对你好吗?”珍玉想了一下,漫不经心道:“好,怎么讲?不好,又怎么讲呢?”显然,她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我已从她的话里窥出端倪。
果然,珍玉的经历不同寻常。她来深圳打工不久即认识了那时在厂里做保安的丈夫。也许知道丈夫家人不会那么轻易接纳她,她谋同丈夫径直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待到胖乎乎一个挺精神的小男孩出现在丈夫的双亲面前,该做还未做的似乎只有“默认”二字了。
不是“吹吹打打”迎进门的珍玉,并没有从此过上好日子。当然,她不再愁吃愁穿。可是,对一个嫁在深圳还算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是不会把有吃有穿就算作是好日子的。她的苦闷是别人所不知的。
珍玉常常抱着孩子坐在路边的石块上,目光是那种无助的,楚楚可怜的,有时脸上还印着两行泪痕。这时多半是她刚同家婆大吵过。
每当看到她这个样子,我是不会走过去的。对于她,在婆家人面前,她早已遗失尽最后一丝尊严:孩子两岁她才拿到结婚证,户口因为需要钱,至今还杳无希望。好在她很要强,能吃苦,住进婆家五个月后,婆家人就再也不敢当着她的面用白话随便数落她了。
曾经有一次,见她独坐在路边的石块上。那时,我的孩子刚会走路。跟在蹒跚学步的孩子后面,我来到她面前:“咦,BB呢?”珍玉抬起头,满脸泪痕。我吓了一跳,很后悔叫她。
显然,她又跟家婆吵架了。这次她没有回避,一五一十讲了半天,全是她为什么总和家婆吵架的原因。其实,那些原因,每对婆媳都会遇到的。
我不想卷进别人的家务事中,可又不忍看珍玉这般无助的样子,就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找个事做做,也好跟家婆拉开点距离,减少点矛盾?”“我这么矮,没有户口,又结了婚,谁还会招聘我?”她连连叹息,字字都是深深的无奈。
我一岁的女儿,这时绕到珍玉的身后,看见珍玉头上的红发卡,就咧着小嘴不停地喊“姨——”。我对珍玉说,你看,我女儿看中你头上的红发卡了。珍玉转过身,一把抱过我的女儿,使劲地亲着,阴沉的脸,这才有了点笑容。
“后悔过吗?”
“后悔又有什么用?谁叫我是女人?女人就是菜籽命,嫁到哪里是哪里,容不得你选的。”
那几天,我的脑海里全是菜籽命这三个字。真是这样吗?女人就真的是菜籽命吗?我不大相信,可是想到自己不也是从遥远的江南跑到这里来生儿育女,从此断了回去的念头吗?于是,忍不住又有点信。
过了半个月,突然在菜市场的蔬菜档上看到珍玉在卖菜。她的档前正有一男一女在挑选番茄,便和她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说来也怪,不知为什么,原来一直还替珍玉担着的心至此就这样一下子放了下来。
也许菜籽命女人的命运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她的生命力比别人旺盛些坚强些。
(本文系上世纪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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