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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庄里有两棵古槐，是真正的老树。

    有人说，这两棵老树是建村时就栽下的，而村庄建于明末清初，距今已三百余年。这么久远的事，谁知道真假呢，只知道村庄里最年长的老者说，他小时候就听爷爷谈论过这两棵树。

    古槐生长的地方，不在谁家房前，也不在谁家屋后，而是接近村庄的中央。它的旁边原是一片池塘。两棵树，距离有两丈来远。这一棵枝横叶放，意态狂纵，长得郁郁苍苍，绿荫如盖。高有十数米，粗可三四围，一身沧桑，尽是岁月的雕刻。一眼看去，老气横秋，却又恣意张扬，一副凛然不可侵的风骨。那一棵，虽比它瘦弱几分，且树腹已空，也还雄风犹在，常年着绿。却不料丧生于某一年的雷光电火之下，只残存了一截树桩无语向天，在时光里静默。

    剩下的这一棵，再无人与之争锋，便独领风骚，占尽风光无数。或许，在悠长的岁月里，它也会常常感到寂寞。在这个古老的村庄里，一切都是新的。除了头顶的天脚下的地，再没有谁能与它共话当年了。村外一方废弃的石碑也不过是道光年间的，而那座小庙，早年便毁于变乱，如今的也只是重建，庙里那些由人们虔诚供奉保佑一方苍生的菩萨，当年连自己都没保住。

    是先有池塘还是先有树，也没人说得清。只是雨水多的季节，池塘涨满，鸭子在水面游弋，孩子们从这里尖叫着潜下去，又从另一处远远地钻出来。这边的青石板上，女人们三三两两，在浆洗衣服。也有下田或归家的牛，路过池塘，低头饮水，然后又款款离去，农人们扛犁荷锄，往来穿梭。

    古槐站在一旁，把头顶的浓绿倒映在池塘里，把这些都一一看在眼里，如一位温厚长者。它站在那里，寸步不移，却看惯了村庄的恩怨情仇生离死别，看惯了晨露夕光春花秋月，看惯了人情冷暖世事更迭。它看着一个人呱呱坠地，看着他摇身长大，又看着他纵马而过，看着他垂垂老去。昨天还在树下骑着竹马飞奔的孩童，一转眼已拄起了拐杖。昨天才羞答答坐上花轿的新娘子，此时已是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村庄的人事，家长里短，就这样来来去去，像一出出折子戏，翻来覆去，演了几百年，它也默默地看了几百年，直看得物我两忘，风烟俱净。

    而几百年，一棵树竟然活了下来，这得要多么艰难。

    它要在刚栽下时没有被顽皮的孩子折断树身，没有被乱跑的猪拱起树根，没有被贪吃的牛啃去树皮，没有被密密的虫子咬空树干，在长大后没有被手巧的木匠砍去做了家具，没有被贪婪的商人伐掉换了银子，没有被干旱扼杀，没有被狂风摧折，没有被霜雪压服，没有被雷电击毁，没有被炮火吞噬。泥塑的菩萨倒了，石砌的庙宇塌了，碧绿的池塘枯了，江山易主，风云变幻，人们走了一代又一代，只有它越长越茁壮，越活越结实，仿佛得了日月的精华天地的灵气，活到风霜雨雪再也奈何不得它，活到忘了最初的记忆，一年年，昂扬出又一片醉人的新绿。

    这得何其幸运。

    村东头的那棵皂角树，差不多与它一般粗壮，也足有上百年的树龄，曾与它一起，共度了多少风雨。到最后，还是在一片斧剁刀砍拉锯声中轰然倒下。皂角树倒下的地方，后来建起了厂子。不几年，厂子便倒了，倒了的厂子，无人料理，终于成了废墟一片。

    望着皂角树曾经生长的地方，老人们感叹：可惜啊，好端端一棵树，就这么没了，真是造孽！

    古槐或许也曾疑惑：世人到底怎么了？他们究竟为了什么，而不肯放过一棵穿过岁月风尘又与他们相伴一生的老树？幸好，叫嚣一时的斧头终于在它面前止步了。古槐成了这个村庄唯一的历史见证。它的根从明清一路绵延至今，终于没有断掉。来来往往的村人，每每走过它，都要不由地抬头仰望，眼神中充满敬仰与爱意。它是这个村庄最年迈最尊贵最和蔼的长者，理应受到这样的礼遇。风起时，若在树下，便仿佛听得到古槐的诉说，那是它年轮中刻写的故事，故事里是村庄曾经的疼痛与欢乐，动荡与安宁。

    而今，它身披红绸，被乡人奉若神明。善良的人们相信，它是吉祥的化身，正是在它的庇佑之下，村庄才得以历经劫难，长盛不衰。而古槐只想做一棵普通的树，与一朵闲云攀谈，听一只小鸟歌唱。

    远游的人回到故乡，一切都变换了容颜，新屋新人新路，只有那棵古槐还是旧日的模样。那时总要在树下细细地看一看，摸一摸，如同与一个熟稔的老者对话，与自己远逝的童年握手，一时之间，顿生亲切之情，所有记忆枝繁叶茂。

    有这么一棵老树在心里默默生长着，便有一份踏实之感，仿佛走得再远也不会迷路，似乎脚底就连着它延伸而来的根系，只要你愿意，便可随时沿着这根系重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