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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描述一下通往外公家的那条小路。或者可以说,那条小路不经意间穿透时间的淤积,从记忆里浮现出来,清晰得如在眼前。听着马修连恩的《布列瑟侬》,那忧伤的旋律让我想起一个在满目沧桑的乡间小路上踽踽独行的少年的身影,于是,我不能自已地写下了这些文字。
那是一段只有五六里的乡间小路,但却决不是一条简单的路,因为田垠交错,还需翻过几道坡梁,从家里出发穿过它到外公家里就有了很多种可能性,犹如数学里的拓朴结构,让人产生研究和破解的欲望。不过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楚到外公家里究竟有多少种走法,因为我有很多年没有去过外公家,而且我也不需要再去,因为外公已逝去十多年,那个家也早已荒疏无人了,而那里曾是我儿时最觉得亲切和最向往地方。
桑椹熟透的时节应该五六月间了吧,蚕正歇了四眠,爬上草山作茧自缚。秧插了,麦收了,正好是大春和小春之间的一段农闲时光,母亲带了我回娘家,那份兴奋和期盼的心情是只有儿时才会有的。一路上蹦蹦跳跳,一会儿慢下来去捉停在树枝上的蝴蝶,一会儿爬到桑树上去摘红得发紫的桑椹。也许那是第一次去外公家吧,路上的一切都觉得新鲜,也不感觉到累,眨眼功夫就看见偎在山坡下外公家黑色的瓦脊。于是扯开嗓门大喊,最先出来的却是外婆,一个清瘦的小老太太,印象中即便是在热天里也戴一顶黑丝绒的软帽,笑着倚在门边,那份欢喜毫无掩饰地写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言语,就那么慈祥地望着我们。外婆留在我记忆中的画面不多,但都十分深刻,还有一次,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吧,我一个人去,站在哑口上大声喊外婆外婆,外婆从地里抬起头来,清瘦的脸瞬间溢满了笑容,我想,这在她来说大概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吧。每次去,外婆总要煮两个鸡蛋,临走的时候悄悄塞进我包里,轻声细气地说,留着路上吃吧。80年,外婆死于喉风,头天还在坡上砍柴,当天晚上发病,第二天就走了,还不满六十岁。那时,对于死亡,我还没有多少感觉,也没有感到怎样的悲伤,及至稍长,再去外公家,总会浮现出外婆倚门而立的笑容,但斯人已逝,只有徒生“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怅惘与感慨。
去外公家的路上要经过两个池塘,一个在何家湾,一个在徐家湾。如果没有大人陪同,父母总要叮嘱,路上不要玩水,因为两个池塘里都是淹死过人的。何家湾池塘里淹死的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年青人,不到二十岁,农村的风俗四十岁为本寿,这以前死的都称为短命鬼。死的人是远房一个舅公的儿子,有些印象,每次路过心里总有几分害怕,怕他从水里钻出来把我也拉了下去,因此总是屏住呼吸一阵狂奔。及至过了,回头望那一塘清幽幽的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曾经在死在里面。至于他的死因,有人说是溺水,有人说是为了邻村的一个女孩自杀,到底为什么,小时候我弄不清楚,心里一直好奇,这份好奇保存了二十多年。去年回老家,碰见舅婆,年轻时很漂亮的一个人,村里人那时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舅公矮小而秃顶,绰号“癞子”),不过现在已是老态龙钟,头发全白了,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定定地看着我已认不出来了。我本想问问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去剥开一个痊愈了几十年的伤口,实在于心不忍。徐家湾的池塘淹死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听说是洗衣服不小心掉下去的。因是女孩,就并不怎么害怕,而且到了夏天,池塘里稀疏地点缀着些荷花,充满诱惑。赤条条下去,游嬉于荷叶之间,清凉的水滑过肌肤,偶尔一条鱼探头过来,又倏忽隐去,那一刻仿佛自己也变成一条鱼了,感受着鱼的快乐。徐家湾还出过一位名人,明代的徐冕,曾做过太师,告老还乡后修了座很堂皇的徐家祠堂,不过几百年过去,祠堂早已在时间的迁流中荡然无存,只留下一个萧落的村庄。听徐家后人每每以钦敬的语气谈起这位曾经光宗耀祖的先人,就像听一个古老的传说,依稀恍惚,缥缈难寻。
小舅曾被家里寄以厚望,以为必能出人头地。有一年暑假去外公家,小舅差不多每天都在温习功课,他那时候已上到初中,成绩还不错。印象最深的是,小舅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卷了书本,在田间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嘴里念念有词,很像一个读书人的样子。小舅虽大我十来岁,倒还玩得来。一次,跟小舅回家,刚下过大雨,四处一片水声。一路上小舅见了水凼就跳下去,埋头摸上一阵,不过却一无所获。快到家了,小舅跳下最后一个水凼,突然一声惊叫,兴奋地朝我喊,快把背兜甩过来。不大一会儿功夫,他把一条七八斤重的乌鱼举过头顶,在水里高兴得直跳,浑身湿了个透。当天晚上,那条乌鱼就成了我们的盘中餐,外公的手艺真不错,我们都吃得意犹未尽。小舅的不幸也出在那条小路上。为了去邻村看一场电影(那时候看一场电影比打牙祭还难得),他和几个人摸黑走路,在那条他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上摔到了山崖下,当时就不省人事,大家都以为没救了,小舅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不过从那以后,小舅的脑袋就出了问题,书读不下去了,后来去外地打工,一走好多年没有音讯。有一年,他终于带了老婆和两个孩子回来,给家里好一阵惊喜。小舅说,他还有宝贝,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一个纸包,眼巴巴看他一层又一层地打开,却只是一个银手镯,我们面面相觑,黯然神伤。小舅还眉飞色舞地说,火车上有人要抢他的钱,他威胁那个人说,他的外侄儿在铁路上当公安,那人就再也不敢动手了。说完,小舅哈哈大笑,露出缺了门牙的黄黄的牙齿。我不禁鼻子一酸,赶紧走开了。那个读书的翩翩少年已被命运和不幸消磨得面目全非,不复存在了。
前年跟着母亲去给外公外婆上坟,走在那条儿时曾带给我很多欢乐的小路上,竟感觉是那样陌生,就连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了。一路上,萧瑟的村庄在冬日昏暗的天空下越发显得冷清寂寥,母亲不时提起儿时的事,我却哑然无语。站在坟前,母亲说,外公外婆,你的外孙来看你们了,小时候你们最心痛他,现在你们要保佑他在外面百事百顺平平安安! 我拔着坟头的荒草,听着母亲的话,眼泪潸然而下。
文章引用自:http://www.qingyun.com/dbbs/wang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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