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网络上跟朋友戏言，说自己处于郁闷状态，希望朋友安慰我。朋友说，他不知怎么安慰我，因为他觉得我不需要安慰。他以为我其实活得很不错，多少人羡慕妒忌恨。我叹息，只能说，朋友还不能完全理解我，如果我的内心是鄱阳湖，那么他只到达了赣江。
    自从搬到遥远的新大楼上班，短暂的新鲜劲消逝后，我便体味到愈来愈深的乏味和疲劳。新大楼，就像做工精致、造型优美的鸽笼，各层笼屉都装了不少咕咕而鸣、唧唧而食的鸽子。我们则是最为拥挤的那一群。从上班到下班，十来个钟头，除了吃午饭，我们基本保持一个伏案的姿势。想活动活动，也没个场所，最多就是自己伸个懒腰打个喷嚏。吃饭呢，按说是充满快感的项目，但一看那菜盆，大家的容颜基本就呈一片菜色。这倒也罢了，忍忍就是，大不了晚上回到家饕餮一顿。关键是悠长的正午时光如何打发：下楼散步？好像阴天尚可，晴雨天就免了吧。午休一下？肚子饱饱，鸽子多多，若无一个午睡习惯，怕也辗转反侧。那就看书上网呗！这种革命精神值得嘉许，就是脑袋腰肢胳膊要提意见了，它们吃不消啊。所以下午继续上班，整个人就像中暑了似的，昏昏沉沉，晕晕乎乎。待捱到日薄西山，大家一窝蜂涌出鸽笼，以各种方式飞回自己的家。不知别的鸽子怎么样，我每每是一进家门，就瘫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想动。
    也许是我这只鸽子老了，不喜运动，体力羸弱，精力拮据，怨不得精美端庄的鸽笼。但我常常怀念过去，过去在市区的笼子虽然破点旧点，却没有如此禁锢。就像犯人，有带高墙电网的坐牢，也有可以周边走走的软禁。我过去的上班生活，大概就是软禁吧。
    软禁和坐牢比，当然软禁好。软禁和自由比，当然自由好。我内心无比地渴望自由，自由飞翔，自由歌唱，自由起居，自由交往。这当然不是鸽子的生活，鸽子只是会呱呱叫的风筝，线在主人手里攥着呢；这是湖泊草地上的候鸟，自由生息，翱翔于南北，听命于季节。其实，用四个字可以概括这种生活的本质——闲云野鹤。想当年，林和靖不就业不结婚，种种梅花，养养白鹤，朋友来了喝喝酒，朋友不来写写诗，活得多么自在而滋润！也许他清贫点，但那清贫正是他能接受的。因为清贫，他欲望不多，容易知足。无欲则刚，知足常乐。高官厚禄不能诱惑他，声色犬马不能挫败他，他尽其一生固守心中的城堡，直到最后闭上眼睛。原来，他那城堡的建筑材料，一是淡泊，二是宁静。这两种材料一结合，就生出了自由。
    十五年前，从里到外还是青年的我，去西湖孤山拜访林先生，耳濡目染之际感慨良多，写了《站在文人的边上》，里面说：“我，一介书生，本应学做箪食瓢饮居陋巷的颜回，但我的思想里没有一柄巨伞的庇护，世俗的雨滴总要落在我的心上。”明知自己修行不够，喟叹做一个真正文人的艰难。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流水潺潺，竟还洗不去我身心的俗陋，我与林先生的灵魂竟还遥距千百年千万里。
    曾经有个好友，说我深陷红尘，欲望繁盛，差点与我绝交。我不能不叹息：知我者，此友也。但我当时争辩：红尘滚滚，也是热爱生活；七情六欲，足见性情中人。现在看来，我心焦气躁，时时按捺不住，身疲神累，常常坐卧不安，可见存在一个适度的问题。鸢飞戾天则过，望峰息心却难，经纶世务不易，窥谷忘反正需，一切当行则行，当止则止。“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此乃林先生的城堡，也是我毕生向往而苦求不得的王国。
    不用上班的生活，日日笑傲江湖，莫非是我所愿？但若解甲归田，薪水安在？田亩安在？我既不是有富婆接济的巴尔扎克，也不是随手一画就有银子的唐伯虎，甚至连风里雨里可以刨食的农民也比不上，我如弃职而去，岂不要饿死于风中？想来真是悲观得紧，还是老老实实上班去吧。上帝既然造好了鸽笼，那我就安心做一只鸽子吧。
    做鸽子易，做人难，做鹤更难。这是现实给我的教诲。
    也许，再过十五年，我可以变鸽为人？或者，变鸽为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