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从菜市场买了一斤荸荠,洗净,用果盘盛了,放在茶几上。荸荠个大,黑紫,胖嘟嘟的,惹人喜爱。我却撇撇嘴,说:你就喜欢吃这个。
老婆是乡下出身,凡乡下产的小吃食,如花生甘蔗红薯白藕,她都喜欢。我其实也一样,但外表往往会像城里人,不屑一顾的样子。
女儿见了荸荠,伸手就去抓,一边高兴地说:这个我喜欢。我问她:你知道这个叫什么吗?她说:荸荠呗。我继续问:你知道在我们老家,叫荸荠什么吗?她摇摇头。我说:叫荸韭里。荸韭里?女儿学着说了句,忍不住大笑。平时,我们夫妻对话用的方言俚语,常常引得女儿发笑;女儿也常常用标准的普通话,纠正我们的发音。是啊,女儿是90后,城里生长的,乡村的生活,离她很远很远了。
我们老家之所以把荸荠叫做荸韭里,大概是看着荸荠叶有点像韭菜吧。在我小时候,村前村后的田野上,到处种植着一畦畦的荸荠。每到秋天,碧绿碧绿的荸荠叶,根根竖立,往天上长去,就像一支支打毛衣的绿钢针。其实,荸荠叶非常柔软,它是空心的,分了一节一节,里面有膜,你一捏它,就发出叭叭的轻微声响。有灵巧的村民,掐一根放在唇边,可以吹出悦耳的哨声或民间小调来。更有调皮捣蛋的孩子,放牛或割草累了,往干涸了的荸荠田里一躺,或打滚,就只听那荸荠叶发出一连串的叭叭叭声,像谁家在放爆竹。深秋的荸荠叶由青转黄,浓而密,宽敞,干净,宛如硕大的席梦思,躺上去显然舒服无比。于是,许多孩子在这席梦思上做起了吃饱喝足的美梦,而他们的父母,常常正站在自家的锅台边发愁。可惜,美梦总是短暂的,枯黄的荸荠叶过不了几天,就会被大人们一把火烧个干净。烧荒沤肥的景象是很迷人的,只见碧蓝的天空下,缭绕的烟雾中,明黄色的火势逶迤如蛇,一寸寸地爬行过去,吞噬着一畦畦的暖床,不多时,眼前就成了灰黑的一片。
那时候粮食非常紧张,很多人家都要吃救济。父亲就利用几分自留地,年年种一些芋头红薯、花生荸荠,以备荒年充饥。这些吃食,无疑就成了我们几兄弟垂涎的佳肴。未成熟时,要一日三看,防备他人偷挖;成熟了,就兴高采烈地挑担抬箩,和父母去收获。
其实,挖荸荠是非常累人的劳动。大冷的冬天,土地都结冰凝冻,一铁耙锄下去,冻土硬邦邦的,翻动不了几块。当然,如果太阳升起来了,泥土会解冻而变得松软些。我们那时候个小力薄,却喜欢抢着铁耙,过一把大人的瘾,但往往抡不了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这时父母抢过铁耙,熟练地一锄一大块,翻转过来,荸荠就或隐或现在其中。我们蹲下来,用削尖了的小竹片,撬出荸荠,或将土块击碎,从中找出荸荠。其实,挖荸荠也是要技术的,一不小心会捅破了荸荠,荸荠一破就不好吃或不好卖了。还要有耐心、拼体力,蹲久了,难免会腰酸背痛。我们嘴馋,干不了多久就挑几个个大腰圆的,削了皮吃,或跑到池塘边洗一洗,连皮吃掉,实在是甘甜可口,津津有味。在空旷萧索的田野里,一家一家在寒风里挥汗抡耙、蹲挖荸荠的身影,若干年后看来,是那么温馨而富有诗意!
中午收工,我们挑着满满一担的荸荠回家,路上累了,就歇一下,洗几个荸荠吃。回到家后,立即把荸荠倒在晒场上,摊开来,让阳光抚摩它们。如果阳光好,晒了几天,荸荠身上的泥巴就差不多脱落干净了。这时父亲就会用一间垒好的小仓房,或者一口大瓷缸,里面撒很多干土,将荸荠们藏进去。待到来年春天,甚至夏天,这些荸荠都还完好,可以待客,可以解馋,可以应不时之需。
说起来,我和荸荠还有点血亲关系。那是我读小学二年级时,学校也种了几亩荸荠。栽苗呀,施肥呀,我们都参与了。收割时,以班级为单位,划几分地,各自完成。我们从自家带来铁耙、畚箕等工具,个个摩拳擦掌,场面既热烈,又混乱。我在低头挖荸荠时,一个同学扬起铁耙锄下来,却不小心锄着了我的右小腿,一根尖利的耙齿锄进两厘米深,鲜血飞溅出来,染红了一堆荸荠。我当时痛得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我在妈妈的怀里,妈妈正抹着眼泪。我的小腿打了包扎,嘴边,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煮荷包蛋。我之后知道,那是误伤我的同学的妈妈煮好了送来的。那年代,鸡蛋是非常不容易吃到的,所以,这么多年过去,那煮荷包蛋的热腾腾的香味,还常常让我怀念。当然,每当看到我右小腿上那个荸荠大小的伤疤时,我的眼前也就自然浮起了那个荸荠叶绿油油,继而又黄灿灿的年代。
荸荠在南方种得多,算不得稀罕物。在我老家,在我小时候,它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东西,实在平常不过。
可是,现在,我老家却种得很少了。秋冬之际,偶尔回乡,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却很难寻见荸荠叶的茂密身影。过年过节,乡亲们也不再端出或生或熟的荸荠待客。就是乡亲们自己想吃一点,也还要去集市上购买。在城里,它也成了一道不寻常的粗粮。有时,在星级酒店的餐桌上,偶尔可见和芋头玉米红薯挤在一起的荸荠,它们的新名字叫做“五谷杂粮”。物以稀为贵,这也许是好事吧。
只是,乡亲们为什么不大愿种荸荠呢?我想,也许是现在的好吃食太多了,多得眼花缭乱,牙齿罢工,而栽种收挖辛苦劳累的荸荠,就理所当然地淡出人们的视野了。
荸荠,深埋于地里,蕴蓄着甜润,一出世却沾满泥巴,肮脏丑陋。这莫非也是今人不太喜欢它的原由?其实,在我看来,越是朴实无华的东西,就越是教人惦念,特别是对于上了年纪的人。这些人念念不忘的,看起来是某种不起眼的物件,其实是自己的某种童真。
荸荠,荸韭里,就是我的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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