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一些古朴庄严而又不失靡丽的城池，像悄无声息地吞没来犯之敌一样，曾先后掩埋过我许多幽暗迷离的念想。这些念想，有的钻出地表，摇摇摆摆地绽红吐绿了，有的刚一探头探脑，就被一阵风刮跑了，有的未及问世，胚胎就变青苔了，有的似有若无，仍然梦一样正行进在飘渺的夜里。

    我知道，一个出门的成年人，没有念想肯定是不正常的，但念想多了，肯定也是不正常的。

    我时常远行，在城市之间转悠。转悠是个颠簸起伏的动词，情绪激动，目光转动，思想波动，欲望萌动，如此种种，都是不正常的体征吧。对于我这样定力较差的人来说，身体漂流异乡倒是次要的，精神离开家园才是我的致命。而城市偏偏也是个常抛媚眼的主儿，对我这种短期流浪者持有超激光杀伤力，我一不小心就陷落了。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来描摹在陌生城市穿行的体验，我只勾勒出几个至今还保持温度的我的念想，以及念想背后那或许不可告人的绵绵烟霭。

    那是一个边境城池。因了对面那个国家的贫穷落后，它显得特别从容、自信和大方。当时街道边上到处蹲着晒太阳的颇有些年头的银杏，树叶青绿，浓荫蔽顶，近看又像一只只覆盖的巨掌，巨掌微微摆动，缕缕清香便如梦境里游动的人影，四处漫溢而又令人不觉。我不是小孩，但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和舒适。那是和她第一次见面，她瘦弱身体里释放的巨大热能马上使我如六月的水稻迅速成熟，激荡的白天一下子就成了平静的夜晚。因为相知，所以投缘，中间不需要过多的泥泞。但人类之间的热情，通常有三种结果，一是消失得快，动如脱兔，眨眼就是路人；二是蒸发得慢，恋恋风尘，三步一回，历久不散；三是持续高涨，罕见牛市似的经久不衰。我们属于第二种。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们或各自遥望，或相逢于城池，均静静地嗅闻对方身上那淡而不灭的情意。

    后来在北国的腹地，一座惯于吐旧纳新的古城池，我的念想之国发生了一次意外的地震。其时我在山东一座千年之邑，竟鬼使神差地上了北去的列车。人生中，想必这样突然而至的长途迁徙是不多的，所以也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地震来得快，去得也快。震感不很强，震中在大脑，震波绵延数月不绝。这是心灵的一次极速之旅，给我的寒冬麦地播撒了一遍暖春的关怀。它旁若无人地发生，奇迹般地穿过一片槐花飘香的小巷，卷袭了一身曼妙而去。数年后，当我转悠在南国一座繁忙的现代城池里，我再次遇上了地震制造者。但此时的相遇已花香不再，空旷的大街上，夜色如水，难得的一片清凉。于是，某个早晨，我很怪异地醒来，竟恍惚觉得数年前的那场温馨就是聊斋片断，而自己也就是那千年古道上迷路了的书生。

    大城市的郊区，也是城市。一条条粗壮的地铁常年勃起，很多田野被它插入，迅速就生下了高楼。那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如同手忙脚乱的接生婆。人流因此经年不息。年岁不小但心情不老的她，就在这里起早摸黑地上班，经营着自己喜爱的宾馆业。我不做这个，我还能做什么？她偶尔抬头问天，低头问地，迷惘的缝隙里塞满了女性的坚忍。在玻璃和霓虹一轮轮的摩挲下，她的私密花园竟少有地明净如镜，一如古村小寨般至纯至朴。在生活中，一些人喜欢把情爱变成果实，急于一口吃掉，抹嘴溜走，但一些人喜欢把情爱当作树叶，静静地欣赏，远远地牵挂。世界上也许没有永恒，但欣赏和牵挂，却接近永恒，虽然它们也是一种幽秘和暧昧。

    无论古今，很多城市的心思是一样的，所以它们往往打扮出一样的面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一律搅乱了行人的视线；觥筹交错、笙歌艳舞，常常放大了人们的欲望。这时的我，就格外向往起臆想中的城市来。比如古代的边关，寂静的夜空下，洞箫四起，乌雀南飞；比如高原的小城，三二妇雏相携而行，炊烟袅袅，雪水淙淙；比如海洋那头的城堡，天空瓦蓝，大地金黄，树木扶疏……这样想的时候，一个太平洋南端的朋友通过网络，扣响了我心头的柴扉。乡愁，凝聚了我们的目光；忧郁，使我们紧紧相握。我们如两只迷路的小动物，在大陆的森林里寻找着出口。我们想飞，但沉重的云层使我们迫降。一次次努力的牵引，也未能使飞翔的翅膀复苏。那个现代城池的繁华口岸，我沉重的腿始终迈不过去。在我看来，它更像一道高高的雕梁画栋的门槛。

    在城市中游走，城市是海，我们是鱼，我们无论怎么巧妙高超地游弋和表演，永远抵抗不了它的吞噬。我们看似自由，貌似快乐，但注定走不出它多情或无情的侵袭。因为，性情脆弱的人无法拒绝坚硬的孤独，精神失守的人也无法回避温柔的诱惑。谁叫我们远离了寂静的村庄，而穿行于这喧闹的城池？既然不能夜鸟一样破空而去，又怎能不选择这种流行的堕落？

    每当站立在一个华灯初上的陌生城池里，我就感觉自己外表金戈铁甲，但目光茫然无措。来来往往的路人不知道，其实我的内心不堪一击，它裹在殷红的血肉里，血肉里塞满了美丑难分的念想。

                                （图片摄于2007年11月22日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