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固执地认为,一个好的写作者,其世俗生命里断然不可没有一段乡村经历,因为敦厚朴拙的乡村风物人事一定会在其柔弱的心房慢慢发酵,最终酝酿出谷酒一般炽热的醉人恋世情怀。
——题记
在一些地理文本中,我的家乡常被书写成鄱阳湖平原的一部分,但我三十岁之前却从未见到过辽阔无边的鄱阳湖,反而是无数个星罗棋布大小不一的池塘,活跃和明媚了我孩提时的眼睛。
我的家乡属于水乡,这是无疑的,一则因为地势低,积水成池,筑泥成塘,池塘密布于村边田头,无所不在,二则一条名为万年河的信江支流在村庄前方、田地边上蜿蜒而过,经年累月地灌溉着这块方圆数十里的盆地。而且,每年汛期时,我的家乡就得振作精神经受住龙王的考验,可是那条十里长的河堤总是面条似地在风雨中飘摇,有几次终于如长城般坍塌。坍塌之后,我的家乡就成了一片真正的泽国。记得有一年,龙王爷特别震怒,咆哮至于淋漓,使得众多人家墙壁倾颓,房梁乜斜,阵阵浊浪拍击着发黑的屋檐,父母不得不带着幼小的我们远走他乡。
文革之际,改革之前,正是中国的多灾多难时期。那时的大人可能是最悲苦的,但那时的孩子却是最快乐的,这也许是因为物质的极度贫乏,导致欲望的特别单纯,所以很懂得珍惜和享受简单的娱乐吧。我的记忆里,我有很多喜欢的活动,如偷拿父亲的几分钱去公社供销社买小人书,夏夜乘凉和冬夜烤火时听大人们讲鬼故事,月明星稀的晚上和小伙伴捉迷藏,课余时和同学们甩纸板、打陀螺、滚铁环、跳方城,周末假日相邀着捕蜻蜓、网知了、翻泥鳅、拾稻穗、割草、放牛,当然,期间我们往往免不了要破坏家具,弄脏衣物,偷食瓜果,踩坏庄稼,甚至闹点意气,打点小架,为此总少不了挨大人们的白眼、责骂甚至鞭打。
如今想来,我最喜欢的舞台还是家乡的池塘。很奇怪,家乡人习惯把池塘、河流都说成“港”,如将村庄前面的池塘叫作“面前港”、高坝地里的池塘叫作“高坝港”、村后的一条小河叫作“后港”、万年河叫作“大港”。港者,港湾也。这莫非折射出了村人们的一种希冀?
面前港,可以说是我们村子的母亲港。因为它就在村子前头,一面大镜子一样横放在村人们面前,女人们可以很方便地洗刷东西,男人们可以很随意地擦洗身子,小孩们则可以放肆地游泳嬉戏。每到过年前,村人们就会把水抽干,获取数千斤的鲜鱼,按人丁多少分配至各家各户。那时候,有鱼吃可是值得很自豪的。
我犹记得在面前港学游泳的情形。大概七八岁吧,我常常在水浅处玩水,久了,自然没趣。我很羡慕其他伙伴能蛟龙般出没其中,就拜了一个小哥哥为师,让他教我怎么伸手怎么动腿。学会了基本不沉后,我就想学潜水。我们当地管潜水叫“钻谜”,也许是取钻进水里就像钻进谜团的意思吧。开始我捏着鼻子,眼一闭,勇敢地钻进黑糊糊的谜团里,由于技术不到火候,需要出气,于是就哇哇地呛了几口水,之后要命一般扑腾着扎上水面。初识水性,不知天高地厚,有一次误入藕化深处,差点被淹死。经过多次呛水和惊吓后,我的泳技渐渐提高了。以后,我竟然能从港这头游到几十米远的港那头,也竟然能潜水三四十秒,并且可在水底下游泳。就像我非常感谢村里的学校让我摆脱了蒙昧一样,我也同样感谢这口“面前港”使我学会了能在江河湖海里英勇搏击的本领。此后,后港、大港和其他港,无不成了我追逐戏耍、消夏除暑的好战场。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母亲港的首哺之恩。
家乡的池塘,养育着数不清的鱼虾龟鳖。那年头,猪肉是很难吃到的,一般要过年才有这口福,但鱼虾泥鳅类的水产品,还是经常可以打打牙祭的,只要你勤快。我最喜欢在水不深的池塘里摸鱼或捕鱼。摸鱼,需要的是潜水的本领,一旦发觉脚掌碰到鱼了,就须快捷地潜进水里用手去抓,抓着了就往系在腰间的鱼篓里塞,这样的鱼往往以鲫鱼、乌鱼和甲鱼为主。捕鱼呢,则需要一架罾,罾是用小木棍或竹竿、麻绳或塑料绳做成的方形渔网,只留一面空白,以请君入瓮。我的印象里,曾有一幅浩浩荡荡在后港里捕鱼的画面。首先,派几个人在水里用竹竿木板击水,使鱼受惊而胡乱冲撞,然后十多个人每人提一架罾,并排着往前走,那阵势有点像当时抗战影片里的鬼子大扫荡。等觉得罾里有动静了,就须马上提起来,用另一只手去抓那活蹦乱跳的各种鱼虾。那是怎样的喜悦啊!然而,这种喜悦现在是没有了。池塘搞了承包,鱼虾都有了主人,其他人就不能随意下水捕捞了。
池塘最美丽的时候当属夏天。“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诗人杨万里描写西湖美景的佳句正可用在我家乡的池塘上。而王昌龄笔下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更是我家乡荷塘的写照。在池塘里种上莲荷菱角,是我们那一带的风俗,尤以莲荷为甚。每年盛夏时分,除了田野尽头日夜流淌的大港,我们村所有的池塘都会奇迹一般地冒出碧绿碧绿的硕大的荷叶,以及零星地点缀在绿毯之中的洁白或粉红的荷花。那一年年向空旷水面蔓延的绿意,早已滋润了村人们干涩的眼睛。我们小伙伴更是喜不自禁,个个跃跃欲试。等到结了莲子时,我们就在中午或黄昏结伴溜进荷塘,鱼儿一般徜徉在鲜花绿叶间。自然,塘边也横着二三小船,但我们不稀罕,我们情愿脱得精光,在有点扎人的荷梗林里穿梭、采摘。莲子吃得多了,就觉得不过瘾,我们便将眼睛盯在了那些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上,花儿还在含苞,叶子未及展颜,我们却一个猛子扎下去,顺着它们的根部,掘开松软的泥土,随手一拽,一截截白嫩白嫩的小藕便取了出来。手上拿不下了,就缠着脖子做几个雪白的银项圈。谁的银项圈最多,他就将赢来男伙伴的啧啧称羡和女伙伴的深情目光。站在水里,立在岸上,走在回家的路上,躺在晒场上的竹床上,一口一口地咬着玉似的小白藕,那津津有味的样子便是神仙也难得有的。
随着秋天脚步的临近,荷塘便像风光十足的女子,一步步卸了盛妆,变得素面朝天。磨盘大的绿头巾渐次发黄、变灰,在西风中一叶叶枯萎,最后零落成泥,独留下数不清的泛黑的荷梗,剑戟一般顽强地指着天空。“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风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李商隐名为听雨,想必还是舍不下那田田荷叶间心上人的歌唱吧。江山易老人亦老,不老的应该是那份真挚的情愫。有时候,真情经不起岁月的剥蚀,虽也会花落枝残,但也许它会换一种方式去倾诉。荷塘就是这样,秋天它在翩飞的寒意里蜕化、酝酿、成长,到了冬天,它奉献给人的除了满框满框的鱼儿,还有挖不尽的香脆爽口的白藕。当然,大冷天挖藕的活计很是辛苦,我们小伙伴一般是不去做的。我们只会冻红着小脸蛋和瑟缩着小手去结了冰的面前港里撬冰块玩。先用小石头敲击出冰缝儿,待它散开,就挑块稍大的,拖上岸来,再用钉子类的东西在上面磨出一个小洞,套上禾绳,两个小伙伴就可一前一后抬起来。那情形,就像小八路抬着缴获的胜利品。抬着抬着,那冰慢慢在融化,结果就会訇然一声跌在地上。那一场美丽的破碎,竟也能使我们开心地叫出声来。可等不及看它完全融化,我们又蹦跳着回到港边上。
南宋朱夫子是个我不很喜欢的古人,可他写的《观书有感》倒不错。“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好像就是说我家乡池塘的。是啊,成年以后,我难得回到家乡,即使二三回回家,也未必会走到那些池塘边。但我知道,那些池塘随着时事变迁,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变故,但它们一定清澈如昨,繁华依旧,仍然有一些如我当年的孩童在其中玩耍流连吧。毕竟,那块土地对乡亲们挥之不去的无言大爱,充盈漫漫天地间,这是地上池塘、心上港湾的源头活水啊!
2007/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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