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绍兴往南走，是宁波，再往南走，是宁海。

    宁海是个沿海小城，如一颗磨练千年的蚌贝，被潮水抛洒在岸边。它的熠熠闪烁，不只在外表的秀美，还在乎它的人文血脉的传承。早有读书种子方孝儒，后有知名作家柔石，现有国画大师潘天寿，他们把人格的光辉和艺术的灵气全融进了漫山的望海茶里，使醇厚的香气氤氲着一代代后人。

    这次旅行我是配角，主角是我的同事老包。他是一位数学编辑，在数学教育研究方面有较深的造诣。在省内外，他有很多这方面的同道至交。我常常感佩，自古有文人相轻一说，莫非是专指爱写风雅文字的文人骚客？怎么他们数学同人见了面都亲热如兄弟？还记得陪老包去永修县探访发现“宋庆不等式”的中学老师宋庆，去贵阳拜访数学教授李长明先生，老包和他们都是从未谋面，却一见如故。还有，老包去上海登著名数学教育家、八十多高龄的陈振宣老先生的家门，和陈老先生把酒话数学，其情其状不只是忘年交几个字了得。因为数学教育界老前辈杨象富老师生活在宁海，所以老包又专程前来。

    杨老师七十多了，高高的个子，虽然有点瘦削，但看起来还很灵活，属于很健康的那种老人，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深邃，像是可以洞穿你的内心。从宁海中学退休后，杨老师兼了很多社会性的职务。因此，他还是个大忙人。可就是这样的“好动”，也不能妨碍他每年至少写出三本书，现在他已经出版近40本数学教育著作了。不用说，这样具有真才学，长教龄的老师，桃李是遍天下了。我们在杨老师藏书丰厚的书房里畅谈，因杨老师说话带有口音，加上语速较快，我听起来便不得不很认真。在他众多的出色的弟子里面，我们对一个叫吴伟标的学生有着深刻的印象。

    吴伟标来自宁海乡村，家境贫寒。在险些辍学的情况下，杨老师收留了他，让他吃住在自己的家里。吴伟标是个数学奇才，早在初二时就夺得了全国数学竞赛的一等奖。和杨老师朝夕相处后，共同的爱好和志向更是让他如鱼得水。他在杨老师的书房里如同一尾小梭鱼，忘情地游弋。杨老师亲自设计了一张长2米多的特制写字台，师生一左一右，合桌而坐，适时点拨，有问有答。科学是没有年龄的，数学也是如此。他们两代人就像一对好朋友，抓住时间的空隙品味着数学之花的芬芳。几年过去，吴伟标发现自己对杨老师的感情起了化学变化，他发自肺腑地冲杨老师叫着：“爸爸！”

    吴伟标高中毕业时，因屡屡获得全国数学大奖，被复旦、南开等名牌大学争夺，但他最终选择了复旦大学，因为复旦大学的校长是苏步青教授。几年后，吴伟标在获得数学硕士后攻读南开大学的概率统计博士，继而又被邀请到美国密歇根大学深造。现在，他是芝加哥大学最年轻的数学教授，年仅29岁。

    我们捧读着吴伟标寄给杨老师的英文信函，被上面“亲爱的爸爸”这个称呼一遍遍打动。吴伟标只要发表或出版了论文，就一定会复印一份和杨老师共赏。这样一个数学奇才，为什么不回国工作呢？我们发出了疑问。杨老师便给我们细细道来。

    吴伟标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且长年有病的农民，在村里因宅基地的小问题和邻居发生了矛盾。邻居家兄弟众多，其中还有一个任副乡长。他们欺负吴家，对吴伟标的父亲大打出手，致使一个劝架的村妇倒地撞石身亡。但邻居把这事故强行赖在吴伟标父亲身上，并很快让乡派出所民警来抓捕他。

    事件发生后，吴伟标远隔重洋，心急如焚。虽然有很多村民为他父亲作证，说不是他父亲的责任，而是邻居推搡造成的，但在当今中国，这些善良的子民又能有什么作用？吴伟标无奈地想到了杨老师，因为杨老师曾有着市政协委员、省人大代表的兼职，并且有一些在省里做着大官的学生。杨老师于是四处奔波。一个古稀老人，一生难得求人，但为了自己的爱徒，什么都舍出去了。最后，吴伟标的父亲在关押数月后被释放。但官司至今还未了断。

    后来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中国现在是一个人们正在逃离的社会。很多人缺乏责任心，缺乏公德，缺乏安全感，他们心目中真实的自我形象不是公民，更不是主人，而是老鼠。谁是猫呢？猫就是那些手握权力的人，就是那些制定对自己有利的规则的人。吴伟标不回来，虽然是故乡祖国，但我也还是给予了理解。

    我们走时，杨老师送了我们望海茶，还有不少书籍。面对这样一个爱书如命的读书人、教书人、写书人，我无以言谢，惟有历历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