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夏天刚刚入伏的时候,空气特别的湿热,每一只知了都在如泣如诉。我和朋友坐在北去的列车上,一只红蜻蜓贴着车窗,尾随而来,蜻蜓的那一抹淡红似乎映红了蓝天。
车窗是一本书,田野、山林、河流、村庄被我一页页翻过,我读到了一种恒久的亲切,心头涌出辣辣的暖流。
小城静静地卧在青山的怀抱中,城边的小溪依旧浅吟低唱。不知为什么,我迟缓的脚一踏上小城的土地,就又感觉到了土地的热度,那热度使我的双脚化成了一对翅膀。我竟然飞起来了,飞在七月的阳光里,和美丽的红蜻蜓振翮翔舞!
这里,曾经栖居着我无比青葱的情感,一个少年诸多的无眠伴那淙淙的溪水而去,一页页的冷泪洒落在那条长长的小巷里。我陡然记起了白居易的诗,诗很长,最后几句是:
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真是往事难回首,回首早断肠。天啊,我人过三十,尚且中年,何来老之将至之慨?
同行的朋友是个散文家,也是多愁善感之身,写了许多的情感文字,我虽一字不语,他已了然于胸。是啊,奇妙的汉字曾经安妥过我们不安的灵魂,使得我们这些稚嫩胆怯的少年终于对着心爱的少女吐出了心声,这心声是多么富有诗情,多么浪漫不堪!可惜,时光荏苒,青春活泼的文字现在竟然沧桑无比,夕阳气概,我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怀旧了?
“你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晚上,散文家似乎急于想欣赏到我内容一新的人生随笔,神情暧昧地催促我。
我说:“人家都结婚了,还是不要打扰她吧。”
其实,我真的好想听听她的声音,她过得怎么样,先前的肺病复发过吗,她的先生是否依然爱她,她的孩子很可爱吗,等等,这些我都想知道。也许,这世界上再也没几个男人如我这般了,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悲哀。多年的阅历告诉我,多情的人总是身处被情遗忘的角落。
躺在宾馆的床上,总想竖耳聆听小溪的吟唱,可什么也 听不见,除了空调的轰鸣。
走在幽静的街道上,目睹她上夜班时常常伫立的窗台,如今颜色变了,形状变了,人也不同了,我的眼神模糊起来。也许真是老了,心已老了,一切都变得那么旷远,那么陌生而不可亲近。我在想,青春就这么离我而去了吗?那份清醇的恋情就这么飘逝了吗?原来一个人是这么突然变老的啊!可是我真的老了吗?我为什么还是先前一样的胆怯呢?如果不胆怯,我为什么不敢打这电话呢?为什么不敢再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呢?
热血似乎又在缓缓涌动,我接受了相思给我的力量,也感到了七月对我的蒸腾,于是我拿起了话筒。
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粗鲁而警惕的口气让我失望。她的先生就是这样的心怀?我隐隐地替她惋惜。她去了哪里?她有手机吗?能不能给个她的号码?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只给了我一大堆的冷漠和敌意。
最初的怨气消弭之后,我又觉得可以理解她的男人了。毕竟,世界上很少有男人可以坦然地面对妻子的初爱,哪怕是一弯身影,一个眼神,一纸片羽。也许他们的爱过于清澈,一如城边的小溪,经不得任何污染?也许他们的爱已经衰颓,一如小溪边的工地,混乱不堪?不管怎样,他们也许都不希望任何已经陌生的打扰了。
小城依旧静静地躺在青山的怀抱中,街上的人流依旧疾缓有致。我登上了回程的列车,把那知了的如泣如诉也一同携走。旅程又是那么单调而酷热,待我回首望时,骄阳下的小城似乎已经倾倒,躬身朝我大喊着,喊什么呢?我思忖着,突然心一痛,明白了,那只伴我而来的红蜻蜓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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