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马赌徒
(2014-06-10 22: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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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名著英国劳伦斯翻译作品 |
分类: 小说 |
博主按:这是写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英国作家劳伦斯写过的唯一一篇和儿童有关的作品,可以归之为儿童文学作品。供大家学习分享。如编书什么的要选用,一定要和本博主或者黑马先生联系,取得黑马先生的许可。谢谢黑马兄的信任和授权。
有个美丽的女人[1],她命好但运气不好。她为了爱情而结婚,可爱却化为乌有。她有漂亮的孩子,但她觉得他们是强加给她的,对他们爱不起来。他们冷眼看她,像是在挑她的毛病。于是她慌了,觉得必须掩饰自己的一些缺点。可要掩饰什么呢,她根本不知道。然而,当她孩子在场时,她总是觉得她的心肠变硬了。这令她困惑,她对孩子变得更温柔了,但温柔中透着焦虑,似乎她很喜欢他们。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中有一块坚硬的小地方,那里无法感受到爱,没有,对任何人都爱不起来。别人谈到她都说:“她是个好母亲。她疼她的孩子。”但只有她自己和她的孩子们自己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他们从彼此的眼睛里就能看出这一点来。
家里有一个男孩和两个小女孩。他们住在一座令人愉快的房子里,房子带一个花园,家里有仆人小心伺候着,孩子们感到自己比邻里都高高在上。
虽然他们过着时髦的生活,可他们总是觉得这个家被焦虑所笼罩着。家里的钱总是不够花的。母亲进项不多,父亲也收入有限,这点钱是不够维持他们的社会地位的。父亲进城去当了职员,但是,尽管前景良好,可这前景总也得不到实现。缺钱的问题总在折磨着他们,可生活水准必须保持不能降。
最终母亲说:“我想看我自己能不能干成点什么。”但她不知道怎么开始。她绞尽脑汁,左试右试,可什么也干不成。失败给她脸上添了深深的皱纹。可她的孩子们在长大,得去上学。必须有更多的钱,必须有更多的钱才行。孩子的父亲,总是很潇洒,口味也高,但他好像永远也不会做任何值得做的事情。母亲呢,对自己倒是充满信心,但同样一事无成,可她的品味却也同样高。
如此一来,这座房子里就无声地响着这样的话:必须有更多的钱!必须有更多的钱!孩子们随时都能听到这句话,尽管没有人说出来。圣诞节时他们听到了这句话,昂贵而精美的玩具摆满了儿童房。在光灿灿的时髦摇马后面,在精明的布娃娃的房子后面,一个声音就开始窃窃私语:“必须有更多的钱!必须有更多的钱!”而孩子们会停下游戏,倾听一会儿。他们会看看别人的眼睛,看看他们是不是都听到了。而每个孩子都从另外一个孩子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们也都听到了。 “必须有更多的钱! 必须有更多的钱!“
这窃窃私语来自静止不动的摇马里的弹簧,甚至那垂头咀嚼中的木马也听到了。粉红色的大布娃娃乐呵呵地坐在她的新童车里,能听得一清二楚,似乎故意笑得更厉害了。那愚蠢的小狗顶替了玩具熊的位置,他看上去愚蠢得无以复加,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因为他听到了整座房子里回响着那窃窃私语:“必须有更多的钱。”
然而,从来没有人把这话说出来。既然耳语无处不在,因此谁也无需说了。正如没有人会说:“我们在呼吸!”尽管人们却一直在又呼又吸。
“妈妈!”男孩保罗有一天说。“为什么我们没有我们自己的车?为什么我们总是用舅舅的车,要不就叫出租车呢?“
“因为我们是家里的穷人呗,”母亲说。
“可这是为什么呀,妈妈?”
“嗯,我想,”她缓慢但痛苦地说,“这是因为你爸没运气。”
这男孩沉默了片刻。
“运气就是钱吗,妈妈?”他怯生生地问。
“不,保罗!不完全是。运气就是让你有钱的那东西。“
“噢,”保罗懵懂地说。“我想,奥斯卡舅舅说的铜臭就是钱吧。”
“铜臭确实指的是钱,”母亲说。“但它是钱,而不是运气[2]。”
“啊,”男孩说。“那啥是运气呢,妈妈?”
“就是什么能让你有钱。如果你运气好,你就有钱了。所以说最好是天生幸运,而不是天生富有。你有钱,但你可能会失去你的钱。但如果你运气好,你总能得到更多的钱。“
“噢!是吗!那爸爸是不是不幸运?“
“很不幸运,我得这么说,”她痛苦地说。
这男孩的眼睛迷离地注视着她。
“为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从来没人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幸运,另一个倒霉。“
“是吗?从来没人知道吗? 难道就没谁知道吗?”
“也许上帝知道!但他从来不说。“
“他应该说。你们难道也不走运吗,妈妈?“
“我不行,因为我嫁给了一个倒运的丈夫。”
“要是靠你自己不行吗?”
“结婚前我曾经以为我行。可现在我觉得我倒霉透了。“
“为什么?”
“嗨!算了!或许我真不行,“她说。
孩子看着她,看她是否真是这个意思。但他从她说话时嘴唇的样子上就看得出,她只是想对他隐瞒点什么。
“嗯,不管怎样,”他坚决地说,“我是个幸运的人。”
“为什么?”母亲突然笑着说。
他凝视着她。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话说出来了。
“上帝告诉我的,”他大言不惭地说。
“我希望他告诉你了,亲爱的!”她又笑着说,但笑得苦涩。
“他真说了,妈妈!”
“太好了!”母亲说,她用的是她丈夫的感叹口气。
小男孩看出来她不信他的话,或者说,她没拿他的话当回事。这让他生气,他要逼着她拿他当回事儿。
他在懵懂中独自去了,开始以幼稚的方式寻找“走运”的路子。他神情专注,对别人视若无睹,有点蹑手蹑脚地溜达着,一心要寻找运气。他要走运,他要,就是要走运!两个女孩在儿童房里玩布娃娃时,他就坐在他的大摇马上,疯狂地向空中冲杀,吓得小女孩儿们心惊胆战。那匹马狂野地飞奔,小男孩黑发飘飘,眼睛里闪烁着奇特的光芒。小女孩们都不敢和他说话了。
他疯狂骑马的旅程结束了,他爬下来,站在他的摇马前,凝视着低垂的马脸。 摇马那红色的嘴微微张着,大眼睛像玻璃一样亮。
“听着!”他会悄悄地给打着响鼻儿的公马下命令。 “这就带我去有运气的地方!这就带我去!“
他向奥斯卡舅舅要了一根小鞭子,用它来抽打马脖子。他知道马可以带他去有运气的地方,只要他打它就行。于是他再次跨上马背,开始骑马狂奔,希望最后能到达那里。他知道他能到达那里。
“你会打折了你的马,保罗!”护士说。
“他总是这样骑!我希望他下来!”他妹妹柔安说。
但他只是默默地朝下看着她们。护士管不了就不管他了。她拿他没办法,他长大了,她弄不动他了。
有一天,他母亲和他的奥斯卡舅舅进来时,他正在疯狂地扬鞭策马飞奔着。 他没有跟他们搭话。
“嘿,年轻的赛马骑手!你要成大赢家吗?”他舅舅说。
“你是不是长得太大了,摇马经不住你了?你再也不是个小孩子了,你知道的,”妈妈说。
但保罗只是用蓝色的凝眸瞪了她一眼。他在跃马扬鞭时任谁也不理会。母亲看着他,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最后,他突然停住,不再强迫他的马奔腾了,他滑下马背来。
“哈,我到那儿啦!”他狂热地宣布,他的蓝眼睛依然燃烧着,他粗壮的长腿叉开站着。
“你上哪儿去啦?”妈妈问。
“我想去哪儿就去那儿,”他回敬她。
“这就对了,孩子!”奥斯卡舅舅说。 “别停,一直骑到那儿。这马叫什么名字?“
“他没名字,”男孩说。
“怎么能连个名字都没有呢?”舅舅问道。
“嗯,他有不同的名字。上周他叫圣索维诺。[3]”
“圣索维诺,嗯?赢了阿斯科特的比赛[4]。你怎么知道他名字的?“
“他总和巴塞特聊赛马的事,”柔安说。
舅舅很高兴地发现,他的小外甥了解所有赛事的新闻。年轻的园丁巴塞特左脚在战争中受了伤,是通过他找到的这份工作,以前他是奥斯卡的传令兵,是赛马行家。他一心骠在赛马上,这小男孩则骠上了他。
奥斯卡·克莱斯韦尔从巴塞特那里了解到一切。
“保罗少爷来问我,我只能告诉他,老爷,”巴塞特说,他神情非常严肃,似乎是在谈论宗教问题。
“他给他喜欢的马下赌了吗?”
“嗯,我不能出卖他。他是个小赌家,很好的赌家,老爷。您最好问他自己行不?他有点喜欢上了这个,或许他会觉得我出卖了他,老爷,请您别怪我。”
巴塞特十分认真,像个牧师。
舅舅回到他的外甥身边,带他坐汽车兜风。
“我说,保罗,老伙计,你赌马吗?”舅舅问道。
那男孩凝视着这个英俊的男人。
“你为什么以为我非干那个呢?”他避而不谈这个。
“没关系!我想也许你能给我透露点林肯赛马会赌马的情况。”
车子加速开到了乡下,到奥斯卡舅舅在汉普郡的住处。
“当真?”侄子说。
“真的,孩子!”舅舅说。
“好吧,赌水仙。”
“水仙!我对此表示怀疑,好孩子。米尔扎怎么样?”
“我只知道赢家,”男孩说。 “那就是水仙!”
“那就赌水仙?”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水仙相对来说是一匹没名的马。
“舅舅!”
“怎么了,孩子?”
“你别再接着赌了,行吗? 我答应过巴塞特。“
“该死的巴塞特!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是一伙的!我们一开始就伙着干!舅舅,他先借给我五先令,可我输了。我答应了他,真的,这是我们俩的事。你给了我十先令的票子,我才开始赢。所以我觉得你是走运的人。你别再接着赌了,好吗?”
这男孩子蓝色的大眼睛凝视着舅舅,目光滚烫,他的两只眼睛挨得很近。舅舅受到了触动,不安地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孩子!我会替你保密的。那就赌水仙喽!多少钱,你在它身上押了?“
“留了二十镑,剩下的我都押进去了,”男孩说。“我那是留本儿。”
舅舅觉得这事很好笑。
“你留二十镑做本钱,你这个小浪漫家?你押多少呢?“
“三百,”男孩严肃地说。 “就咱俩知道,奥斯卡舅舅!真的。“
这话引得舅舅大笑。
“成,就咱俩,你这个纳特古尔德,”[5]他笑着说。“但是你的三百镑在哪儿呢?”
“巴塞特替我存着呢。我们是同伙。“
“你,是吗!巴塞特在水仙身上押多少?“
“他不会像我押那么高,我猜。也许他会押一百五。“
“什么,便士吗?”舅舅笑道。
“不,是镑,”[6]孩子惊讶地看着舅舅说。“巴塞特本钱比我多多了。”
舅舅奥斯卡感到又吃惊又好笑,然后沉默了。他不再追问了,但他决定带侄子去林肯的赛马会。
“好吧,孩子,”他说,“我在米尔扎身上押二十,我再给你五镑,你喜欢哪个就赌那个,你选哪个呢?“
“水仙,舅舅!”
“那五镑不要给水仙!”
“如果是我自己的五镑,我就那么下赌,”孩子说。
“好! 好! 听你的!我五,你五,赌水仙。“
这孩子从来没有见过赛马会,他的眼睛里燃着蓝色的火焰。 他紧闭着嘴巴看着。前面一个法国人把钱押在了兰斯洛特身上。他疯狂地上下舞动着手臂,扯着嗓门大喊“兰斯洛特!兰斯洛特!”满口的法国腔儿。
水仙排第一,第二是兰斯洛特,米尔扎第三。这结果让这孩子满眼通红,但人却出奇得宁静。他的舅舅给他带来五张五镑的票子:赔率是四比一。
“我拿这些钱干什么呢?”他在孩子面前挥舞着钱喊道。
“我想我们要跟巴塞特谈谈,”男孩说。 “我要有一千五百镑:留二十的本儿,再加上这二十。”
他舅舅揣摩了他一会儿。
“你看,孩子!”他说。 “你别跟巴塞特认真,别拿那一千五当回事,行吗?”
“我得认真当回事儿。但就咱俩知道,舅舅!真的!”
“好,就这样,孩子!不过我得跟巴塞特谈谈。“
“你要是想成为巴塞特和我的同伙儿,舅舅,咱们就成。可你必须答应,拿名誉担保,舅舅,就我们三个人,不让别人知道。巴塞特和我运气好,你一定也能走运,是你给了我十先令,我才开始赢的。”
奥斯卡舅舅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里士满公园同巴塞特和保罗谈话。
“是这样的,你看,老爷,”巴塞特说。“保罗少爷让我给他说说赛马的事,我就是瞎编,你知道的。他总是想知道我是赢了还是输了。大约一年前,我替他把五先令押在‘黎明丛林’身上,结果我们输了。然后,时来运转,拿您给的十先令我们押在‘僧伽罗’身上。从那以后走得相当稳。你说呢,保罗少爷?“
“我们拿得准的时候就没事儿,”保罗说。“拿不准时,我们就输。”
“哦,但我们很小心,”巴塞特说。
“但你们啥时候拿得准呢?”奥斯卡舅舅笑道。
“那得说保罗少爷行,老爷,”巴塞特说,语调神秘虔诚。“就好像他是从天上得到的。就像水仙,还有林肯这次,手拿把攥儿。“
“你也押水仙了?”奥斯卡·克莱斯韦尔问。
“是的,老爷!我押了我的钱。“
“我外甥呢?”
巴塞特固执地沉默着,眼睛看着保罗。
“我赚了一千二百,是不是,巴塞特?我告诉舅舅,我押了水仙三百。“
“那好吧,”巴塞特点了点头说。
“哪儿来的钱呢?”舅舅问。
“我把它安全锁起来了,老爷。保罗少爷随时可以用。“
“什么,一千五百镑?”
“还有二十!就是四十,算上这次赢的这二十。“
“这太神奇了!”舅舅说。
“如果保罗少爷让您入伙,老爷,如果我是你,我就入,请原谅我这么说,”巴塞特说。
奥斯卡·克莱斯韦尔思忖片刻。
“我得看到钱,”他说。
他们再次开车回家,果然,巴塞特带着一千五百英镑的票子来到了花园别墅里。 那二十磅储备交给赛场的会计乔·格里做押金。
“你看,没问题吧,舅舅,我拿得准!以后我们会变得强大,我们值。是不是,巴塞特?”
“我们就这么干,保罗少爷。”
“你什么时候拿得准?”舅舅说着笑了起来。
“哦,哦,有时候我绝对拿得准,比如水仙吧,”男孩说。“有时候,我有主意,有时我什么主意都没有,是不是,巴塞特?所以我们很小心,因为我们多数时间赢不了。“
“是吗!比如你相信水仙,凭什么呢,小家伙?“
“嗯,我不知道,”男孩很不自在地说。“我敢肯定,你知道,舅舅,那就行了。”
“好像他是从天上得到的,老爷,”巴塞特重申。
“应该是吧!”舅舅说。
于是他成了合伙人。当莱格尔的赛马会开始时,保罗对“活力火花”拿得准,这是一匹很微不足道的马。这孩子坚持把一千镑押这匹马上,巴塞特押五百,奥斯卡·克莱斯韦尔二百。结果活力火花排第一,赔率是十比一。 保罗赢了一万镑。[7]
“你看,”他说,“我绝对相信他。”
连奥斯卡·克莱斯韦尔都干挣二千。
“我说啊,孩子,”他说,“这种事情弄得我很紧张。”
“没必要啊,舅舅!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又拿不准了呢。“
“但是,你打算拿你的钱干吗呢?”舅舅问。
“当然,”男孩说,“我是为妈妈干这个的。她说她没有好运,是因为爸爸运气不好,所以我想如果我走运的话,家里就没人叨叨了。“
“怎么能停止唠叨呢?”
“我们的房子!我恨我们家房子里到处都有叨叨声。“
“叨叨啥?”
“为什么 - 为什么,” 男孩坐立不安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家里总是缺钱,你知道,舅舅。“
“我知道,孩子,我知道。”
“你知道有人送母亲传票,对不对,舅舅?”
“我想我知道,”舅舅说。
“然后房子里就开始有嘀咕声,像是有人在你背后笑话你。 好可怕!我想如果我要是走运的话---- “
“你可以不让它嘀咕,”舅舅说。
小男孩蓝色的大眼睛看着舅舅,那目光中透着一团不可思议的冷火,他一言不发。
“那好!”舅舅说。 “我们怎么办?”
“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走运,”男孩说。
“为什么不呢,孩子?”
“她会拦着我。”
“我不认为她会这样。”
“哦!” – 孩子奇怪地扭动着说。“我不想让她知道,舅舅。”
“好吧,孩子!咱们想办法不让她知道。“
他们很会做。保罗在大家建议下把五千多英镑交给他舅舅,舅舅把这钱存在家庭律师那里,他会通知保罗的母亲说,一个亲戚给了他伍千镑,用这钱来每年支付一次,给她买生日礼物,一共为期五年。
“这样,她将连续五年每年有一份价值一千英镑的生日礼物,”奥斯卡舅舅说。“我希望五年后别因为这个她日子难过了。”
保罗母亲的生日是在十一月。最近这座房子里的嘀咕声越来越厉害了,保罗的好运气也对此奈何不得。保罗受不了了。他非常渴望看到生日信的效果,律师的信会告诉他母亲那一千英镑的事。
没有客人时,保罗就和他的父母一起吃饭,因为保姆管不了他了。他的母亲几乎每天都进城。她发现,她有画毛皮和衣料的诀窍,于是她就偷偷地在一个朋友的工作室里干上了,这人是当地大布商们的“艺术家”。她为报纸的广告画些身着皮草、丝绸,戴着饰物的仕女。这位年轻的女艺术家一年能赚几千英镑,可保罗的母亲只挣几百,于是她又不满意了。她特别想在哪方面坐头把交椅,可她没有成功,甚至给报纸广告画素描她也没拔头筹。
生日那天她下楼来用早餐。她读信时保罗盯着她的脸。 他知道律师的信。 母亲看着信,脸上就变得僵硬,毫无表情。接着嘴角上露出一种坚定的样子。她把信藏在一堆文件下面,一言未发。
“你没收到什么生日礼物吗,妈妈?”保罗问。
“还不错,”她说,她的声音冷漠、心不在焉。
她没再说什么就进城去了。
但下午奥斯卡舅舅来了。他说,保罗的母亲与律师谈了很久,问整个五千镑能不能一次提前支取,因为她负有债务。
“你怎么想,舅舅?”男孩说。
“听你的,孩子。”
“哦,让她支取吧!我们可以赚更多呢,”男孩说。
“一鸟在手胜过两鸟在林呢,孩子!”奥斯卡舅舅说。
“但我敢肯定能知道全国大赛怎么赌,还有林肯塞或达比赛[8],我肯定能赢其中一场,”保罗说。
所以,奥斯卡舅舅签了协议,保罗的母亲取走了整个五千。接着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房子里的声音突然变疯了,就像是春天傍晚的青蛙大合唱。家里添了一些新家具,保罗有了私人教师,秋天他真的要上伊顿公学了,是他父亲上过的学校。冬季里家里都有鲜花,还有保罗母亲习惯拥有的奢侈品。可是,房子里的声音简直开始变成了尖叫,那声音发自含羞草和杏花的背后,发自流光溢彩的靠垫下面,如同狂喜的叫喊:“必须有更多的钱! 哦,哦!必须有更多的钱! 哦,现在,现在,这就来,必须有更多的钱 !”这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叫得更欢。
保罗非常怕这声音。他跟着私人教师学拉丁文和希腊文。但他最紧张的时间是同巴塞特一起度过的。全国大赛已经过去了,他这回没有“知道”,输了一百英镑。夏天近了,他开始为林肯的赛事着急了。可林肯这回他也没能“知道”,又输了五十英镑。他开始目露凶光,人变得古怪,好像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要爆炸。
“别在意,孩子!别管它!”奥斯卡舅舅劝他说。但男孩仿佛不能真正听懂他舅舅说的话。
“达比这回我得知道!我得知道达比!”孩子重复着,他蓝色的大眼睛里燃烧着炽烈的疯狂火焰。
他母亲发现他过度紧张。
“你最好去海滨度假!难道你不喜欢去海边,还等什么?我觉得你最好去!”她说。她焦急地看着他,心情为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沉重。
但孩子抬起蓝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我不可能在达比赛之前走,妈妈!”他说。“我不可能!”
“为什么不呢?”她说,她遭到反对时声音就变得沉重了。 “为什么不呢? 你仍然可以从海边去看达比赛呀,跟你奥斯卡舅舅一起去,如果你愿意。您不需要在这里等。此外,我认为你太在意这些比赛了。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儿。我的家是个赌博的家庭,你长大了才会明白这多么害人不浅。它已经害了我们。我得把巴塞特打发走,并要求奥斯卡舅舅不跟你谈赛马的事,除非你答应控制自己别太过分。到海边去,忘记它。你太紧张啦!“
“我会做你喜欢的事,妈妈,只要在达比赛以后您不把我送走就行,”男孩说。
“我送你走,离开哪儿?是离开这个房子吗?“
“是的!”他凝视着她说。
“为什么,你这个好奇的孩子,是什么使你这么关心这房子,而且这么突然?我从来不知道你喜欢它!“
他凝视着她没有说话。他有一个秘密中的秘密,他从没有透露过,甚至对巴塞特或他的奥斯卡舅舅也没有。
但他的母亲,举棋不定地站了一会儿有点闷闷不乐地说:
“很好嘛!达比赛后也不去海边,你不乐意就不去。但请答应我你不会让你的神经崩溃!保证你不这么关注赛马,不想什么你所说的赛事!“
“哦,不会的!”孩子随口说。“我不会过多地想这事,妈妈。 你不必担心。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担心,妈妈。”
“如果你是我,我是你的话,”妈妈说,“我不知道我们该做什么!”
“但是你知道你不用担心,妈妈,是不是?”男孩重复道。
“我如果知道我会非常高兴的,”她疲劳地说。
“哦,哦,你可以,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必须知道,你不用担心!“他坚持说。
“必须?我想想再说,”她说。
保罗秘密中的秘密是他的木马,它没有名字。由于他不用护士和保姆管他了,他就让人把他的摇马移到顶层自己的卧室里了。
“你当然长得太大了,摇马经不住你了,”母亲曾告诫他说。
“嗯,你看,妈妈,等我有一匹真正的马,我就不玩摇马了,我喜欢身边有动物,”他怪里怪气地回答。
“你觉得它是跟你做伴吗?”她笑了起来。
“哦,是的!他非常好,我在家时他总是陪伴我,”保罗说。
就这样,那寒酸的马就后腿着地站在男孩的卧室里了。
达比赛马会临近了,孩子变得越来越紧张。他对别人的话充耳不闻。他非常虚弱,眼神不可思议。他的母亲会突然为他感到莫名的不安。 有时,一连半小时,她会突然为他焦虑,那感觉几乎就是痛苦。她真想跑到他身边,看看他是不是安全。
达比赛前两个晚上,她在城里参加一个大聚会时,她对长子的牵挂一下子让她感到揪心得不行,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她竭尽全力与这种感觉抗争着,因为她还是相信常识。可这感觉太强大了,她不得不离开舞会,去楼下给乡下家里打电话。孩子们的保姆被夜间的电话铃声吓坏了。
“孩子们都好吗,威尔莫特小姐?”
“哦,是的,他们挺好的。”
“保罗少爷呢?他没事吧?“
“他上床睡觉可踏实了。要我跑上楼去看看他吗?”
“不啦!”保罗母亲勉强地说。“不!别麻烦啦。没事儿。别起来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家。”她是不想让她儿子的隐私受侵犯。
“那好吧,”保姆说。。
半夜一点时,保罗的母亲和父亲开车回到他们的家。家中一片寂静。保罗的母亲来到她的房间,脱下她的白色毛皮大衣。她曾告诉她的侍女不用等她。她听到她的丈夫在楼下正在把威士忌和苏打水兑在一起。
因为在她心里感到出奇的焦虑,就蹑手蹑脚上楼到她儿子房间。她悄悄地顺着楼上的走廊走着。是不是有一个微弱的声音?那是什么声音?
她浑身僵硬地站在他门外,听着。有一个奇怪、沉重但不大的声音。她的心滞住了。这是一种暗哑的声音,但急匆匆、强有力。有个巨大的东西在寂静中剧烈地晃动着。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她必须得知道。她觉得,她知道这声音,她知道这是什么。
然而,她弄不清楚。说不清那是什么。可那声音不停地响着,像在发疯。
轻轻地,她在焦虑中害怕地转动门把手。
房间里很暗。然而,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她听到和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来来回回窜动。她恐惧、惊讶地凝视着。
然后,她突然打开灯,看见儿子穿着绿色的睡衣睡裤在摇马上疯狂地起伏着。 电灯光突然照亮了催马奋进的他,也照亮了她,金发碧眼,浅绿色衣服上佩着水晶,站在门道里。
“保罗!”她叫道。“你在干什么?”
“是马拉巴尔![9]”他高声大叫着。“是马拉巴尔!”
他喷火的目光奇怪而木然地盯着她看了片刻,不再策马。 然后,他颓然倒地。这时她感到备受折磨的母爱一下涌上心头,忙冲过去扶他。
他昏迷了,一直昏迷着,大脑发烧了。他说着胡话,辗转反侧,他的母亲木然地守在他身边。
“马拉巴尔!是马拉巴尔!巴塞特,巴塞特,我知道:是马拉巴尔!”
孩子这么哭喊着,想起来去催他的摇马给他灵感。
“他是什么意思,什么是马拉巴尔?”心灰意冷的母亲问。
“我不知道,”父亲冷冷地说。
“马拉巴尔是什么意思?”她问她的弟弟奥斯卡。
“是达比赛上的一匹马,”他回答。
同时,奥斯卡·克莱斯韦尔还是禁不住同巴塞特商量,他自己在马拉巴尔身上押了一千镑,赔率是十四比一。
病后第三天至关紧要,大家观望着等待有好转。这个生着长长卷发的男孩,在不停地辗转反侧。他既不睡觉也没恢复知觉,他的眼睛像蓝色的石头。他母亲坐在那儿,感到她的心都丢了,自己其实变成了一块石头。
晚上,奥斯卡·克莱斯韦尔没来,但巴塞特送信来,问他能不能来一下,只来一小会儿?保罗的母亲为此感到很生气,不想让他来打扰,但转念一想,她同意了。这个男孩还是老样子,巴塞特或许会能让他苏醒呢。
那园丁是个小个子,蓄着棕色短髭,棕色的小眼睛里目光尖锐,他蹑手蹑脚进了房间,摸一下头算是冲保罗的母亲致脱帽礼,然后悄然来到床边,亮晶晶的小的眼睛盯着奄奄一息中扭动着的孩子。
“保罗少爷!”他耳语道。“保罗少爷!马拉巴尔跑了第一,全胜。我照你告诉我的做了,你赢了七万英镑,你先在的钱超八万镑了。马拉巴尔真的赢了,保罗少爷。“
“马拉巴尔!马拉巴尔!我说是马拉巴尔吧,妈妈?你觉得我走运吗,妈妈?我知道马拉巴尔,不是吗?八万多英镑! 我管这叫走运,你说呢,妈妈?八万多英镑!我知道,难道我不知道我知道吗?马拉巴尔真的全赢了。如果我骑我的马,骑着骑着感到拿得准了,我就告诉你,巴塞特,你想押多高就押多高。你押到最高了吗,巴塞特?“
“我押了一千,保罗少爷。”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妈妈,如果我可以骑我的马,骑到了那儿,那我绝对拿得准 - 哦,绝对!妈妈,我告诉过你吗?我幸运!“
“不,你没有说过,”母亲说。
但是,到了晚上孩子就死了。
[1] 故事中的海斯特取材于劳伦斯的朋友辛西娅·阿斯奎斯夫人,出身名门,做了当时英国首相的儿媳妇。她的儿子约翰自小患有自闭症。该小说曾四次被改编成影视作品。
[2] Lucre(钱)和luck(运气)在拼写和发音上相似。
[3] Sansovino,是一匹著名的赛马,1924年在阿斯科特获得威尔士亲王奖。
[4] 每年六月举办皇家阿斯科特赛马会。
[5] 一位以赛马为题材的著名小说家。
[6] 旧时一英镑等于240便士,1971年改十进位制后是100便士。150便士在当时还不足一英镑,这话表示奥斯卡对园丁的轻蔑和不相信。
[7] 1926年的一万英镑相当于现在的二十五万英镑。
[8] 全国大赛和达比赛是当时的两场主要赛事,一个在四月,一个在八月。
[9] 当时确有一匹赛马的名字叫马拉巴尔,但并不是达比赛的冠军。另据弗雷泽的人类学巨著《金枝》记载,马拉巴尔是印度西南部的一个古王国,那里的国王享有12年的神权,但在任期满时必须割颈自杀。有些国王把这项权力转送给一个替代者,此人享有5年最高权力,期满后被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