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
(2013-01-07 08:4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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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故乡童年育儿 |
分类: 散文 |
伯父的脑袋似乎永远都是光秃秃的,那些头发刚刚冒出一点芽,他就到理发馆去推个一干二净。几十年来,那些头发从来都没有舒展地生长过,似乎他和头发有着血海深仇一样。
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按照他的性格和逻辑推论,那只有一点:怕麻烦。喜欢清爽和精神。头发对他来说是一种负担,或者说是邋遢的表现。
有一次,我看见他到理发馆去了,就和他打招呼:“大爸,你去理发馆做什么?”
他眉毛往上一扬,两只眼睛一高一低一上一下就拉开了距离。
他说:“我理发呀,头发长了!”
我忍不住吃吃笑了,因为他的头发很短,估计用我的小手都捏不住。他红着脸,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伯父是那种传说中的红脸汉,一激动脸就红彤彤的。而且脾气像炮仗,一点就响。他长了一副圆脸,圆的像圆规画出来的一样。不胖,很精神。他是那种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撒谎的人。做错了事,说错了话,就保持沉默。当然也会将错就错地发脾气,我那几个堂兄弟没有不怕他的。
他眼睛一翻,怒气冲冲地训斥他们:“怎么,错了就错啦,我是你老子,你想怎么样?”
这不过是他维护尊严的一种方式,他从来都不胡搅蛮缠,不做那种蛮横无理的事。
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他和我父亲的关系,不知道他和我爷爷的关系,不懂我父亲和我爷爷的关系,家族之中复杂的人伦和血缘关系就像白雪覆盖着的大地一样。人长大了,雪也就消化了,一个原本存在的世界就鲜活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准确地说,我伯父是我爷爷的亲侄子。我爷爷排行三,伯父的父亲排行二,我喊二爷的。爷爷弟兄四个,老四最聪明,最调皮捣蛋,但死的最早,是被日本的飞机炸死的。死的时候,还没结婚。据我爷爷说,我这个四爷爷是弟兄们之间炸麻花水平最高的,闭着眼睛都能把麻华搓得漂漂亮亮的。我们是麻花世家,但唯独大爷不会这门手艺。
奇怪的是,伯父和我爷爷走的很近,甚至都超过了二爷。他对我爷爷很敬重,有点而言听计从的意味。每次我爷爷给他交代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就像个老老实实的小学生一样。我父亲不是我爷爷的亲儿子,而是倒插门进我们家的女婿,所以,他和我爷爷与伯父都没有血缘关系的。我的母亲也不是我爷爷的女儿,而是我奶奶嫁给我爷爷的时候,带进来的。爷爷之前有个夫人,患肺结核,早早去世了。奶奶原来是阎锡山部下一名军官的夫人,在战场上被打死了,所以,小脚的奶奶后来嫁给了我爷爷。
我很小的时候,自从学会了炸麻花的手艺,就开始跟着伯父南征北战,去邻县,邻镇,方圆百里的地方给人家炸麻花。在我们这个庞大的家族里面,我们这一代的堂兄弟们中我是第一个学会炸麻花且很早开始做师傅的人,所以伯父很得意也很自豪。我们每去一处,都会遭到很多人的围观。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很惊奇,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了炸麻花,而且速度快质量高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很遗憾的是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有什么吉尼斯大全,不然我可以申请世界纪录的。
有人好奇地问:“这孩子是谁家的?”
伯父字字铿锵地回答:“我侄儿,爷儿俩!”
老一辈人都知道,手艺人是很辛苦的。尤其是最早学徒的。古人说,学艺三年才满师。其实,这话要看你怎么看。像我爷爷教我,大约几个月就可以出师。若非亲人,三年的时间里,徒弟基本上都是做苦力的,而真正的技术活,师傅是不会传授你的。所以,我的学徒时幸运的。从爷爷教会我,到伯父带我去外面打工,这个过程非常简短,也非常幸运。
每天大早晨起来,天还黑乎乎的,伯父就开始和面。炸麻花中,这一道工艺最基础也最辛苦,没有良好的体力,是不能胜任的。我从小多病,且很瘦小,所以伯父自己全部承担了,偶尔把我从梦中叫醒,打个下手。称面,揉面。爷爷对和面这一关要求很严,而伯父是不折不扣的执行者,监督者。他会把我爷爷的教导反反复复对我讲:和面,要三光。盆光,面光,手光。不管是五十斤面,还是一百斤面,和面的工作完成后,面盆里光溜溜的,好像没有使用过一样。而手上也需要干干净净的,就像根本没和过面一样。那面光溜的就像刚出笼的白馒头一样,松软,匀称,不带一点硬块什么的。我看过很多炸麻花的手艺人,这一道工序能达到如此要求的很少很少。只要油锅一支上,中间就不能歇息,差不多要从早上干到黄昏,甚至是夜晚。所以,伯父体恤我,让我多睡一会儿。
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嗓子冒烟,油烟熏蒸,有时候什么也吃不下去。而伯父有好吃的,总要尽着我。如果每人碗里有一个鸡蛋,他必然要放进我的碗里,说他不爱吃这东西。从小,对亲情的体验,这是从这一类小事中得到温馨的。看到动物或者鸟类喂养自己的孩子的亲切场面,我常常会感动不已,我会联想起小时候被亲人关爱的细节。
伯父很严厉,但也很慈祥。我敬他又怕他,像对我爷爷一样。和他在外面干活,他就像老鹰一样呵护着我,别人根本不敢欺负我。我爷爷很喜欢伯父这一点,觉得伯父有情有义,特别护群护犊。有一次,很意外地,我们和另一个人搭班子。这个人原来是另一个班子的,因为手艺不精,被驱逐了,只留下他一个。我们临时组成了一伙。这样,我和伯父搓麻花,他就成了掌油锅的人,拿着两双大筷子,捋麻花,夹麻花。这个人和伯父的年龄差不多,嘴巴特爱唠叨。因为一天我们差不多要炸掉三袋面,差不多两千多根麻花,所以我的脑袋几乎都麻木了。而此人总要提醒我“长点长点”。他炸麻花的技术不行,却责怪我没有把麻花的劲儿上得饱满,所以我很生气。一生气,就是用小小的坏招整治他。按照程序,我捏着一根麻花下到油锅的时候,需要顺着锅沿轻轻一顺,慢慢放下就好了,但我心里有气,所以放的时候,故意一丢,“咕咚”一声,这个人就“哎呀”一声。溅起来的油花烫在那个人的手上了。只要他说“长点长点”的时候,我就“咕咚”一下,他就“哎呀”一声。伯父轻轻地责怪我:“小心点,别把师傅烫着了!”
这个人和我们搭班子两天,就撤了。伯父哈哈大笑,说:“我还没发现你这么坏啊,满肚子坏水呀!”我抱怨道:“自己水平不行,还责怪别人,我当然要教训他了!”伯父每一次对别人讲这件事,总是放声大笑,大笑完说:“那个人可受罪了,满手是泡泡,遭我这小家伙的罪了!”手艺人最怕的是人家瞧不起你的手艺,学艺不精,必然会自取其辱。也就是人常说“没有金刚钻,别揽那瓷器活”。
每一次和伯父回来,晚上伯父就会到我家里来,给爷爷汇报我们干活的情况。有时候我受了委屈,或遭到过伯父训斥,我就非常希望爷爷能给我出出气,训斥训斥伯父,但我爷爷百分之百站在我伯父那一边,夸奖我伯父做得对。每一次打工赚的钱,伯父都要当着我爷爷面说清楚,然后交给我爷爷,爷爷又给我。我们是一人一半。按理说,伯父出的力比我多,应该多拿的,但他很少,只有一两次,他有事,家里等钱用,才多拿一些,而且给我说明理由。也难怪,爷爷是如此地信任他。
我的二堂兄,比我大不了几岁,曾经在小学做过同学。我们是同学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和伯父南征北战了。他挺怕他父亲,说他父亲很不讲理,一个“老子”压死人,另一个“拳头”吓死人。我听了很得意,我说:“我觉得很讲理呀。严厉是很严厉!”堂兄说:“那是对你,嘿嘿,我们可不行!”长大后,细想其中的原委,有对我爷爷的敬重,有对我父亲的怜惜,和对我的呵护吧。
最好玩的一次,是他和他的亲弟弟两个人都七十多岁了,竟然在大街上要动手。堂兄弟们都哈哈大笑。我们笑,伯父更生气了,他气呼呼地说:“那小子不讲理,我不揍他不行。再要胡搅蛮缠,我还要揍他。”他是为了维护他弟弟孩子的利益,才和他弟弟动手的。
伯父都八十多了,身体还是很硬朗。他那么爱生气,还这么长寿,我想原因恐怕只有一个:他心地善良,单纯直率,心中从不存留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