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书

                              安武林

一个人的记忆中，并不总是美好的事。那怕一种良好的习惯的形成，恐怕也要包含着许许多多的辛酸和血泪的。爱，喜欢，这些令人愉快的情感，犹如大自然中植物一样，也需要历经风雨雷电的摧残和折磨的。只有战胜一切的阻力，树才能慢慢长高，花才能徐徐绽放。

我很小就喜欢阅读，自从小学三年级开始阅读第一本长篇小说之后，就疯狂地迷恋上了阅读。什么爱不释手，手不释卷的成语，恐怕也难以描绘和形容我对阅读的热情。这倒不是我有多么顽强的意志，而是说我太脆弱，无法拒绝书的诱惑。但仅此一个小小的爱好，在早期的萌芽过程中，遭受到的挫折和打击，多年后想起来依然是眼眶法湿，感慨大大地不易。似乎我是一只小小的动物，每读一本书都要把头撞击坚硬的墙壁。

这墙壁的构成的元素，可能是父亲，可能是老师，可能是整个世界。

童年的阅读，一直是偷偷摸摸进行的。父亲，老师，犹如两个高明的监工，一个在家里监视，一个是在学校监视。只要发现我在阅读课外书，轻则遭训斥，重则挨老拳。所以，我特别喜欢打猪草，一个人挎个篮子，悄悄往篮子里塞本书，到田野上去阅读。打满了猪草，又把书塞进草下面，深深地藏好。看多了谍战片，觉得自己小时候读书的经历，真像是在搞地下工作。而父亲和老师就像是军统和中统的老特工。这样的比喻没有不恭敬的意思，而是说感觉很是相似。

放任的阅读，是不好的；严重的偏科，麻烦更是巨大。无论是父亲，还是老师，他们都认为课外书是影响我学习成绩的罪魁祸首。所以，他们的打压的手段越来越残忍，越来越粗暴。父亲的耳光和拳头是家长便饭，而老师曾当着我的面把我的课外书一页一页撕掉，那书页像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我没有眼泪，只有悲伤。我没有妥协，只有坚定。我承认，书籍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精神上的羞辱和肉体上的疼痛，都能在书中得以治疗。所以，我渐渐承认一个事实：爱读书，就需要付出这些代价。虽然我时常很警惕，但真正一阅读起来，整个世界都会被我忘记，所以当老师或者父亲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浑然不觉。当我发现的时候，一场爆风雨就来临了……

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上数学课。我假装认真听讲的样子，私下里却把一本课外书放在了抽屉里，摊开。我的位置靠着窗户，外面是校园，我的同桌是一个女同学。有时候阅读入迷，被老师提问，我会惊慌失措，站起来四顾左右，不知道是老师让我回答问题，还是别的，这个时候，同桌女生会小声提醒我，重复一下老师提出的问题。奇怪的是，我竟然受到过数学老师的表扬，尽管我的数学成绩是全班最差的。老师说：“你们数学太差了，你们要向安武林学习，数学不行，语文好点也行啊！”这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和神态，很多年之后依然在我脑海里出现。大约，每个老师都是怀着这样的仁慈之心的吧。

我正看得入迷，突然感觉窗外有个人影一晃。我心里一沉，坏了，是语文老师，他是我的班主任，估计他在窗外已经偷偷看我很久了。我赶紧把书合上，挺胸抬头，听数学老师讲课。但一切已经晚了，只见语文老师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走进了教室。数学老师正在讲课，也愕然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语文老师的身上。语文老师直奔我的座位，一弯腰从我的抽屉里取出了那本厚厚的小说。然后冷冷地对我说：“你出来一下！”

我跟着语文老师走到教室外面，几步路，好像走了一万里一样。黑暗，阴郁。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命运，但我更关心的是他手里拎的那本书的命运。书页摊开着，大约是语文老师走得很急，书页在风中沙沙乱响，好像在呻吟一样。

在教室外面院子的中间，他站住了，猛然转身，然后目光炯炯的盯着我，上嘴角的唇习惯性地向上一撇，然后把书在我眼前一晃，他再一用力，书像一只白色的鸟那样飞上了教室的屋顶。屋顶上，瓦上有绿色的青苔，丰满的瓦松，还有一些高高低低的青草。而在教室的旁边，是一棵倾斜的、粗壮的泡桐树。学校的钟（一节火车的铁轨）就悬挂在上面。

语文老师冰冷而又粗暴地说了一声：“站着！”说完，倒背着双手回自己的房间了。

屋顶上的书，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在绿草和青瓦（已经变黑褐色了）之间，摊开的书页洁白，醒目。就像一只贝壳，张开着，不小心被冲到了岸上。

我很奇怪我当时没有眼泪，也没有特别的悲伤，只是像个虔诚的教徒那样，祈祷着：不要被雨淋坏啊，不要被太阳晒伤啊。

在我眼里，每一本书都是一个生命。

我记不得那本书的名字了，如果记得，我一定会再买一本，纪念它远逝的兄弟。